“给您的用人吧,太太,谁捡到归谁;让他记得列比亚德金娜!”
“这我无论如何不许。”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带着某种恐惧急忙说。
“既然这样……”
他弯下腰,拾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蓦地,他又走到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跟前,把那一沓数过的钞票递给她。
“这干什么?”她终于完全惊呆了,甚至坐在沙发上往后退缩。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每人都跨前一步。
“您放心,您放心,我不是疯子,真的不是疯子!”大尉激动地向站在四周的人保证。
“不,先生,您疯了。”
“太太,您想的全不是那么回事!我这人当然很渺小……噢,太太,您府上富丽堂皇,可是舍妹玛丽亚·涅伊兹韦斯特纳娅的蜗居却十分贫寒。舍妹的娘家姓应该是列比亚德金娜,但是我只能管她叫玛丽亚·涅伊兹韦斯特纳娅,暂时,太太,只能是暂时,因为一直这样叫下去上帝也不允许!太太,您给了她十个卢布,而且她也收下了,但是她之所以收下,因为是您给的,太太!听见了吗,太太!这个无名氏玛丽亚是不会拿世界上任何人的钱的,要不然,她那在高加索慷慨捐躯,死在叶尔莫洛夫眼前的身居校官的祖父,躺在棺材里也会死不瞑目的,但是,如果是您给的,太太,您给的一切,她都会拿的。不过,她一只手拿,另一只手就会给您递上二十卢布,作为捐给京城一家慈善机构(太太,您是该委员会的委员)的捐款……因为,太太,您自己曾经在《莫斯科新闻》上刊登启事,说您有一本此地的、供本城人使用的该慈善机构的捐款簿,而且任何人都可以在这本捐款簿上认捐……”
大尉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好像干了一件艰难的丰功伟绩后呼吸沉重:这一切关于慈善机构的话大概早就准备好了,说不定也是在利普京的校勘下最后定稿的。他出汗出得更厉害了,他的两边太阳穴上简直大汗淋漓。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目光锐利地注视着他。
“这本捐款簿,”她严厉地说道,“一向都放在楼下我家的门房那里,您若愿意,可以到那里去认捐。因此我请您现在先把您的钱收起来,不要在空中舞来舞去。这就对啦。我还请您坐到您原来的位置上去。这就对啦。先生,还有一点我感到很遗憾,我把令妹看错了,给了她点钱,以为她穷,其实她很有钱。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只肯拿我一个人的钱,而其他人的钱就无论如何不肯拿呢。因为您坚持这样说,所以我想听到您对此作出完全准确的解释。”
“太太,这是秘密,这秘密只能带到棺材里去,与棺材一起埋葬!”大尉回答。
“为什么呢?”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这次问话的口气就显得有点不那么硬气了。
“太太,太太……”
他脸色阴沉地闭上了嘴,眼睛看着地面,把右手贴近心口。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等他回答。
“太太!”他忽地吼起来,“能不能允许我向您提个问题,就一个问题,而且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按咱们俄国人的方式,提一个发自肺腑的问题?”
“请。”
“太太,您在生活中吃过苦吗?”
“您无非想说您吃过什么人的苦或者现在还在吃苦。”
“太太,太太!”他又忽地跳起来,大概他自己也没有注意这点,而且捶打自己的**,“这里,在这颗心里积聚了如此多,如此多的东西,倘若在末日审判时暴露出来,恐怕连上帝都会感到惊奇!”
“恩,说得有分量。”
“太太,我说的是气话也说不定……”
“您放心,我自己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不让您讲下去。”
“我能不能再向您提个问题呢,太太?”
“有问题您就提吧。”
“一个人能不能仅仅因为心灵高尚而死?”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这样的问题。”
“您不知道。您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这样的问题!”他带着一种悲怆的讽刺叫道,“那,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沉默吧,无望的心灵!”
接着他便发狂般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他又开始在室内踱来踱去。这些人的特征就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愿望:相反,只要一出现这种愿望,就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要把它们立刻暴露出来,甚至带着其中的全部肮脏。这类先生刚一踏进陌生的社会圈子,起先总是很胆怯,但是只要对他有一丝一毫的让步,他就会立刻趾高气扬地放肆起来。大尉已经头脑发热,踱来踱去,挥舞着双手,人家问他什么,他也不理不睬,只管说他自己的,而且越说越怏,以至有时候他的舌头在嘴里乱转,一句话没说完,另一句话就蹦了出来。诚然,他现在不见得完全清醒;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也坐在这里,他一次也没抬起头来看她,但是她的在座似乎使他觉得天旋地转,头都晕了。然而,这不过是我的揣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克制住心头的厌恶,决定听这样的人把话说下去,可见,总是有原因的。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吓得直发抖,诚然,她似乎并不完全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在发抖,但是原因相反,他一向有一种倾向,总爱把事情想过头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则以一种大家保护人的姿态站在那里。丽莎的面色略显苍白,她睁大了两眼,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说话和行事粗野的大尉。沙托夫坐在那里,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最令人奇怪的是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不仅停止了笑,而且变得非常忧郁。她用右手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忧郁的眼神一直注视着她那拿腔拿调似乎在发表演说的哥哥。我觉得只有达里娅·帕夫洛芙娜一个人似乎保持着镇静。
“这些都是荒谬绝伦的令人费解的话,”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终于发火了,“您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这个问题呢?我坚持要您作出回答。”
“我没有回答‘为什么’?您在等我回答‘为什么’?”大尉挤眉弄眼地重复道,“太太,从创造世界的头一天起,这个小小的问题‘为什么’就充塞全宇宙,整个自然界每分钟都在向自己的创造者呼喊:‘为什么?’瞧,已经七千年过去了,始终没有得到回答。难道要我列比亚德金大尉一个人来回答这个问题吗?这样做公道吗,太太?”
“这全是废话,而且答非所问!”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发怒了,失去了耐心,“这都是些令人费解的话;此外,您说的话也太花里胡哨了,我认为这是放肆。”
“太太,”大尉置若罔闻,“也许我本来是想叫埃内斯特的,可是却不得了取了一个粗俗的名字伊格纳特——您看,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本来是想叫德·蒙巴尔公爵的,可是我却不过是列比亚德金,由天鹅一词变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是诗人,太太,骨子里是个诗人,我本来可以从出版商那里拿到一千卢布,可是却不得不住在一个大木盆似的斗室里,为什么?这又是为什么呢?太太!我看呀,俄国无他,乃是造化的作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