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跟您说这番话并不是开玩笑;我在说服您的时候,也许更关注的是我自己,而不是您。”斯塔夫罗金令人莫测高深地说道。
“不是开玩笑!在美国,我在稻草上躺了三个月,挨着一位……不幸的人,我听他告诉我,当您在我心中灌输上帝与祖国的同时——同时,甚至很可能,也就在这几天,您又用毒药毒害了这个不幸的人,毒害了这个狂热分子基里洛夫的心……您使他对这些谎言和诽谤信以为真,您使他精神错乱,发了狂……您现在可以去看看他,看看您的这个创造品……不过,您见过他了。”
“首先,我要告诉您,基里洛夫刚才还对我说他很幸福,他好极了。您推定,这一切是同时发生的,此言有理,几乎是正确的;但是这一切又能得出什么结论来呢?我再说一遍,你们二位,无论是谁,我都没有欺骗过。”
“您是无神论者?现在还是无神论者?”
“是的。”
“那当时呢?”
“就跟当时一样。”
“咱俩开始作这番谈话的时候,我不是请您尊重我本人;凭您的聪明,您是能够懂得这道理的。”沙托夫愤怒地喃喃道。
“从您开始说话起,我就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中止谈话拂袖而去,而是一直坐到现在,规规矩矩地回答您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与……喊叫,可见,我并没有不尊重您。”
沙托夫挥了一下手,打断了他的话。
“您记得您说过的那句话吗:‘一个无神论者不可能是俄罗斯人,只要这个人成了无神论者,他就立刻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您记得这话吗?”
“是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似乎在反问。
“您问我?您忘了?然而您却是一语破的,正确言中了俄罗斯精神的一个最主要的特点。您不可能忘了这话,不是吗?我再提醒您一句——您当时还说过:‘不是正教徒就不可能是俄罗斯人。’”
“我认为这是斯拉夫派的观点。”
“不,如今的斯拉夫派一定会否认这个观点。现在的人都变聪明了。但是您比他们走得更远:您坚信,罗马天主教已经不是基督教;您断言,罗马宣布基督已受到魔鬼的第三次诱惑,天主教之所以向全世界宣告,基督若不建立地上的王国就不能在地上立足,其目的就是想借此宣告敌基督的合法存在,并以此毁灭整个西方世界。您具体指出,如果法兰西现在很苦恼,无非是由于天主教的缘故,因为法兰西推翻了臭不可闻的罗马的神之后,却没有找到新的神。瞧,您当时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我记得我们的历次谈话。”
“假如我信仰上帝,那,无疑,现在我也会重复这样的话;当我作为一个信奉上帝的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撒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很严肃地说道。“但是我要告诉您,这样来重复我过去的观点使我感到很不愉快。您能不能就此打住呢?”
“假如您信仰上帝?”沙托夫叫道,丝毫不理会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请求。“但是,不是您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您说,如果能像数学般精确地向您证明,真理存在于基督之外,那您也宁可与基督在一起,而不与真理在一起吗?您是不是说过这话呢?是不是说过呢?”
“但是请允许我最后也提个问题,”斯塔夫罗金提高了嗓门,“这种迫不及待的和……恶狠狠的审问到底要干什么?”
“这审问审完了也就完了,永远不会再有人向您提起它了。”
“您始终坚持我们存在于时空之外吗……”
“别说了!”沙托夫蓦地叫道,“我笨,我傻,就让我的名字贻笑大方,遗臭万年吧!您能让我把您当时的主要观点统统再重复一遍吗……噢,只要三言两语,就谈结论。”
“如果只谈结论,那您就说吧……”
斯塔夫罗金做了个动作,想看看怀表,但是又忍住了,没有动。
沙托夫坐在椅子上又微微探身向前,甚至片刻间又举起了手指。
“没有一个民族,”他开始道,仿佛照本宣科似的,同时又继续威严地看着斯塔夫罗金,“还没有一个民族能够自立于科学与理性的原则之上;至今还没有一个先例,除非一时犯傻,出现在一瞬间。社会主义就其本质来说势必是无神论,因为它从出现伊始就宣称它是无神论的思想体系,并打算建立在绝对科学与理性的原则之上。理性与科学在各民族的发展史上,无论现在乃至从开天辟地起,从来都只履行次要的和辅助性的职责,并将这样履行下去,直到世界末日。各民族是由另一种驾驭一切和统治一切的力量确立和推动前进的,但是这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却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够解释清楚。这力量乃是一种孜孜不倦非走到底决不罢休的力量,同时它又否认有朝一日会走到底,这是一种不断而又永不止息地肯定自己存在和否认自己死亡的力量。诚如《圣经》所说,这是生命的源泉,这是‘活水之江河’,亦即《启示录》一再警示我们有朝一日将会干涸的江河。诚如哲学家们所说,这是美学的原则,诚如他们认同的,这也是道德的原则。我把这简称之为‘寻神’。任何一个民族在它存在的任何一个时期,整个民族运动的目的,说到底就是寻神,寻找自己的神,而且这神一定要是自己的,非但要找到他并且要信仰他,信仰他是本民族唯一的真正的神。神是一个民族从开始到终了加在一起而形成的整个民族的综合的个人。还从来不曾有过所有的民族或许多民族共有一个神的事,但我们常见的却是每一个民族都有一个自己的单独的神。民族消灭之日也就是众神成为共同的神之时。当众神成了共同的神,那众神以及对它们的信仰也就会随同诸民族的死亡而一起死亡。一个民族越是强大,它所信仰的神也就越与众不同。迄今为止还不曾出现过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宗教信仰也就是善恶观。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善恶观和自己认为的恶与善。当许多民族的善恶观开始逐渐类同的时候,那世界上的民族之分也将逐渐绝灭,到那时候善与恶的区别也将逐渐模糊和消失。理性从来没有能力确定何谓善与何谓恶,甚至都没有能力来区分善与恶,哪怕大致上区分一下也不行;相反,它常常可耻而又可怜地将善恶混淆,而科学则认为只有拳头才能解决问题。半瓶子醋的科学尤其以此见长,它是人类最可怕的灾难,比瘟疫、饥饿和战争更可怕,直到本世纪以前还无人知晓这一旷古未有的灾难。半瓶子醋的科学——这是迄今为止从来不曾有过的暴君。这暴君有自己的祭司与奴隶,所有的人都怀着满腔的爱以及迄今为止不可思议的迷信对它顶礼膜拜,甚至科学在它面前也战战兢兢,对它可耻地一味纵容。斯塔夫罗金,这一切都是您自己说过的话,除了我刚才说的关于半瓶子醋的科学那些话以外;这话是我说的,因为我自己就是半瓶子醋,对科学一知半解,因此特别恨这种似是而非的科学。这都是您的观点,甚至是您的原话,我丝毫未予改动,一句话也没有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