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有:火药、弹头和弹筒。我还有一把左轮手枪,请稍候。”
他又把手伸进皮箱,取出另一只匣子,里面装有一支六筒的美国造左轮手枪。
“您的武器真多,而且很贵重。”
“很贵重。非常贵重。”
基里洛夫很穷,几乎一无所有,可是他从来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贫穷,现在他显然在夸耀地展示自己的贵重武器,这些武器的获得,他无疑作了非常大的牺牲。
“您还那样想吗?”斯塔夫罗金沉默片刻后略带拘谨地问道。
“依然故我。”基里洛夫简短地答道,他从问话的口气立刻猜到他问的是什么,接着便开始把桌上的武器收拾起来。
“什么时候动手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沉默片刻后更加谨慎地问道。
这时候基里洛夫已经把两只匣子放进了皮箱,坐到原来的位置。
“您知道,这不是由我决定的;得听吆喝。”他嘀咕道,仿佛对这问题感到有点苦恼似的,但是与此同时又分明很乐意回答所有其他问题。他用自己的无精打采的黑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斯塔夫罗金,神态平静,但又充满好意与和蔼可亲之感。
“我当然懂得什么叫开枪自杀,”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经过长达三分钟的沉思默想之后,微微皱起了眉头,又开口道,“我有时候也想到过自杀,但这时总会出现一种新的想法:如果做了什么坏事,或者主要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就是丢人现眼的事,不过这事十分卑鄙,而且……可笑,那就会遗臭万年,千秋万代遭人唾骂,这时我就蓦地想到:‘对准太阳穴来它一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那时候管它呢,让人们去议论好了,让他们千秋万代地去唾骂好了,不是吗?”
“您把这称之为新想法?”基里洛夫想了想说道。
“我……不是称之为……有一回我想到这事,当时感到这是一种完全新的想法。”
“‘感到这想法’?”基里洛夫重复道,“这很好嘛。许多想法是常有的,也有许多想法会突然变成新的。这没错。现在有许多东西我好像是头一回看见。”
“我们姑且假定您从前生活在月亮上,”斯塔夫罗金打断他的话道,他并没有听基里洛夫说话,而是继续说自己的想法,“比如说,您在月亮上干尽了可笑的坏事……您在我们这里大概也知道月亮上的人一定会嘲笑您,并且唾骂您,您的名字将会遗臭万年,并且全月球的人都知道。但是现在您在这里,您从地球上眺望月亮:您在这里压根儿就不用管您在月球上干了些什么,压根儿就不用管那里的人会不会千秋万代地唾骂您,不是吗?”
“不知道,”基里洛夫回答,“我没有去过月球。”他又加了一句,毫无讥讽之意,仅仅就事论事。
“方才那孩子是谁家的?”
“老太太的婆婆来了;不,是她的儿媳妇……反正一样。三天了。卧病在床,还带着孩子;一到夜里就拼命哭叫,肚子饿了。母亲睡着,老太太就抱了来;我就用皮球逗她玩。这皮球是在汉堡买的,我在汉堡买了一只皮球,用来做抛掷运动:锻炼后背。是个女孩。”
“您喜欢孩子?”
“喜欢。”基里洛夫回答道,不过语气相当冷淡。
“那么说,您也爱生活?”
“是的,也爱生活,怎么啦?”
“假如您已经决定开枪自杀。”
“那又怎么啦?为什么相提并论呢?生是一回事,那是另一回事。有生,但根本没有死。”
“您已经开始信仰未来的永生了?”
“不,不是信仰未来的永生,而是信仰今世的永生。有这么一些瞬间,您一旦达到这瞬间,时间就会突然停顿,成为永恒。”
“您希望达到这样的瞬间?”
“是的。”
“在我们这时代这未必做得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毫无讥讽之意地答道,他说得很慢,似乎若有所思。“在《启示录》里,天使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
“我知道。《启示录》说得很对,既清楚又准确。当整个人达到幸福之后,时间也就不再存在了,因为不需要时间了。这思想十分正确。”
“把时间藏哪儿去了呢?”
“没有把它藏到任何地方去。时间不是物,而是一种观念。它将在人们的头脑中熄灭。”
“哲学上的陈词滥调,开天辟地以来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斯塔夫罗金厌恶而又惋惜地喃喃道。
“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开天辟地以来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没有任何别的花样!”基里洛夫接茬道,两眼放光,倒像这观念几乎包含着胜利似的。
“您好像很幸福,基里洛夫?”
“是的,我很幸福。”基里洛夫回答,倒像这回答太普通了。
“但是不久前您还很难过,还在生利普京的气,不是吗?”
“唔……我现在不骂人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我很幸福。您见过树叶,见过从树上落下来的树叶吗?”
“见过。”
“不久前我见过一片黄叶,只有不多一点绿色,边上已经腐烂,被风吹得满处飞舞。当我十岁那年,冬天,我常常故意闭上眼睛,想象着一片树叶——绿油油的,亮晶晶的,上面有叶脉,阳光在闪耀。我睁开眼睛,都不敢相信,因为这太好了,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另有寓意?”
“不——不……何必呢?我的话并无寓意,我不过是说树叶,一片树叶。树叶是好的。一切都好。”
“一切?”
“一切。一个人之所以不幸,乃是因为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仅仅因为如此。这就是一切,一切!谁知道了这个,谁就会立刻,马上幸福起来,即刻幸福起来。这个婆婆迟早会死的,而这小女孩却会留下来——一切都很好。我突然发现了这真理。”
“假如有人饿死,假如有人欺负和玷污了这女孩——这也好吗?”
“好。假如有人为了这孩子把脑袋打碎,这很好,假如有人不打碎自己的脑袋,那也很好。一切都好,一切。知道一切都好的人统统感到好。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很好,他们自然感到好,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很好,他们就会感到不好。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全部的想法,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您什么时候知道您很幸福的呢?”
“上星期二,不,上星期三,因为已经是星期三了,过了半夜。”
“究竟因为什么原因呢?”
“不记得了,似乎什么也不因为;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反正一样。我让钟停住了,当时是两点三十七分。”
“为了象征时间应当停止吗?”
基里洛夫没有做声。
“他们不好,”他又突然开口道,“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很好。如果知道了,他们也就不会强*那女孩了。他们应当知道他们很好,那,所有的人就会立刻变得很好,所有的人,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