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祝愿;过去他从来不敢把自己的祝愿用这样的言词公开在自己的主人面前表露。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锁上门后把钥匙放进了口袋,走进了胡同,每走一步就陷入大约三俄寸深的烂泥坑里。他终于走上了一条又长又荒凉的大街,走上了铺有石头的路面。他对这城市了如指掌,上帝显灵街还离得很远。当他终于在菲利波夫家黑黢黢的老屋那上了锁的大门前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这家公寓的低层自从列比亚德金搬走后已经完全空了,窗户也被钉上了,但是在沙托夫住的那间阁楼上还亮着灯。因为没有门铃,他只好开始用手打门。一扇小窗户打开了,沙托夫向大街上张望了一下;外面漆黑一片,很难看清什么;沙托夫张望了很久,约有一分钟。
“是您呀?”他突然问道。
“是我。”这位不速之客答道。
沙托夫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下了楼,开了大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句话也不说就匆匆走过他身边,径直向基里洛夫住的厢房走去。
五
这里的一切都是开着的,甚至都没把门虚掩上。过道屋和前面两个房间里都是黑黢黢的,但是在基里洛夫居住和喝茶的最后一间屋里却亮着灯,可以听到笑声和某种奇怪的喊叫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迎着灯光走去,但是还没有进屋就停在了门口。桌上放着茶炊和茶具。房间中央站着一个老太婆,她是房东的亲戚,没戴头巾,只穿着一条裙子,光脚穿着皮鞋,上身穿着一件兔皮袄。她抱着一个才一周岁半的小孩,只穿着一件小衬衫,光着两条小腿,小脸蛋红扑扑的,长着白色的蓬蓬松松的头发,刚从摇篮里抱出来。她想必刚哭过,眼睛下面还挂着泪珠,但这时却伸出小胳膊在拍手,哈哈笑,就像一般的小孩一面抽泣一面在哈哈笑那样。基里洛夫站在她面前,在拍一只大大的红皮球;皮球蹦得老高,蹦到了天花板,又落下来,孩子在叫:“球球,球球!”基里洛夫逮住“球球”,递给她,这孩子就用自己那双不灵巧的小手抱起“球球”扔了出去,而基里洛夫则跑去把它捡回来。最后,“球球”滚到了柜子底下。“球球,球球!”孩子叫道。基里洛夫趴到地板上,伸直两手,努力想从柜子底下把“球球”够回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进了房间;那孩子看见他后,趴到老太婆身上,大哭起来,而且哇哇哇地一哭就没个完;老太婆把她立刻抱走了。
“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手里拿着皮球从地上爬起来,对斯塔夫罗金的意外来访丝毫没有感到惊奇,“想喝茶吗?”
他完全站了起来。
“很想,如果是热茶,更是求之不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说,“我全身湿透了。”
“热的,甚至是滚烫的,”基里洛夫高兴地肯定道,“请坐:您满身是泥,不过没关系;地板我以后可以用湿抹布擦。”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坐了下来,几乎一口气喝干了给他斟的一杯茶。
“还要吗?”基里洛夫问。
“谢谢。”
直到现在还没有坐下的基里洛夫,立刻坐在他对面,问道:
“您怎么来了?”
“有件事。请您读一下这封信,加甘诺夫的信;记得吗,我曾在彼得堡跟您说过。”
基里洛夫拿起信来读了一遍,读完后又放回桌上,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您知道,这个加甘诺夫,”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开始解释道,“一个月前,我才生平第一次在彼得堡遇见他。我们在众人面前碰见过两三次。他既不跟我彼此认识认识,也不跟我说话,却找了个机会对我十分放肆地挑衅。这,当时我就对您说过;但是有一件事您不知道:他比我先离开彼得堡,临行前,蓦地给我来了一封信,虽然跟这封信写得不一样,可是却出言不逊,很不像话,奇怪的是,信中对于他写这封信的缘由没有片言只字的解释。我也立刻给他回了一封信,我非常坦率地表示,他之所以生我的气,大概因为四年前我在这里的俱乐部曾经冒犯过他父亲那件事,就我来说,我愿意尽可能地向他道歉,理由是我当时的行为是无心的,而且发生在病中。我请他考虑一下我对他表示的歉意。他没有回信就走了;但是现在我却在这里碰到了他,他彻底疯狂了。有人告诉我,他曾当众谈到他对我的看法,完全是骂街,而且对我提出了令人吃惊的指控。最后,今天就来了这封信,这样的信大概任何人都没有收到过,全是谩骂,还使用了‘您这下三烂’这样的字眼。我此来是希望您不会拒绝做我的决斗证人。”
“您说,这样的信任何人也没有收到过,”基里洛夫道,“一个人疯了就会这样;不止一次有人写过,普希金就曾给海克伦写过这样的信。好,我去。您说怎么办吧?”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解释道,他希望明天就办,但是开始的时候,他一定要重新道歉,甚至可以答应再写一封道歉信,但是有个条件,加甘诺夫也必须答应从此以后再不写这样的信了。至于他收到的这封信,可以被认为根本就不曾有过。
“叫他作这么大的让步,他肯定不同意。”基里洛夫说。
“我到这儿来的目的首先是想了解一下,您是否同意把这样的条件带到那边去?”
“我可以带去。这是您的事。但是他肯定不同意。”
“我知道他不会同意。”
“他要决斗。您说怎么决斗吧?”
“问题在于我想明天一定得把这事全部了了。明天九时左右您去找他。他听完您说的条件后肯定不同意,但是他会把您领去见他的决斗证人,假定在十一点左右。您跟那人商量好以后,大家务必在十一点或者两点到达目的地。请您努力争取做到这点。使用的武器当然是手枪,我要特别请您这样来安排:决斗双方的距离定为十步;然后您把我们双方各自带到离这界线十步远的地方,我们再按规定的信号互相走近。每人都务必走到自己的界线处,但是可以在行进中提前开枪。我想,我要说的就这些。”
“界线之间相距十步,太近了。”基里洛夫说。
“那就十二步,不过不要再多了,您明白,他要决斗是认真的。您会装手枪吗?”
“会。我有手枪;我将提出保证,您肯定没有用过这些手枪。他的决斗证人也要对自己的手枪提出同样的保证;两对手枪,然后我们就猜单双数,用他的还是用我们的?”
“好极了。”
“您想看看手枪吗?”
“好吧。”
基里洛夫在屋角自己的皮箱前蹲下,这箱子还没有整理过,但是经常需要从箱子里取一些东西。他从箱底取出一只棕榈木匣子,里面铺着红丝绒,从里面取出一对非常考究而又异常珍贵的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