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悉心钻研代替现行社会制度的未来社会的社会制度这个问题之后,得出结论,社会制度的所有创建者,从远古时代直到当前的一八七×年,都是一些幻想家、讲童话故事的人和蠢货,他们自相矛盾,对自然科学和对那个被称之为人的奇怪动物一窍不通。柏拉图、卢梭、傅立叶、铝制圆柱,这一切只适用于麻雀,而不适用于人类社会。但是因为未来的社会形式正是在现在就必须预先设计好,因为现在我们大家终于准备行动了,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再细加推敲了,因此我现在想提出我自己的世界制度体系。这体系就在这里!”他拍了拍那沓稿纸。“我想对与会者尽可能简要地谈谈我的这本书;但是我看还需要补充许多口头说明,因此全部叙述,就我这本书的章节算,至少需要十个晚上。(发出了笑声。)此外,我还要预先申明,我的体系还没有最后想好。(又听到了笑声。)我被自己的材料弄糊涂了,而且我的结论与我据以立论的我的初衷直接矛盾。我的初衷是实行无限自由,结论却必须实行无限专制。然而我还要补充一点,除了我这个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案以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案。”
笑声越来越大,但是发笑的多半是年轻人,可以说吧,都是那些不大懂行的客人。在女主人、利普京和瘸腿教员的脸上都流露出某种不胜遗憾的表情。
“如果说您自己都没法拼凑成自己的体系因而悲观失望的话,那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一位军官小心翼翼地指出。
“您说得对,现役军官先生,”希加廖夫向他忽地转过身来,“尤其是您使用了‘悲观失望’这几个字,是的,我感到悲观失望;然而在我这本书里所说的一切,是无法替代的,而且没有其他出路;任何人都想不出任何其他办法。因此我才抓紧时间邀请诸位来花上十个晚上的时间听一听拙著的内容,然后再请诸位讲一讲自己的看法。如果诸位组员不想听我讲,那还不如好说好散,咱们一开始就各走各的路——男人们去当差办事,处理公务,女人们则去下厨房,因为否定我的书以后,他们就找不到其他出路。任——何——出——路也找不到!错过了时机只会对自己有害,因为以后势必还得回到这上面来。”
开始了骚动,传来了七嘴八舌的声音:“他怎么啦,难道是疯子?”
“这说明,全部问题就在于希加廖夫的悲观失望,”利亚姆申最后道,“而关键在于他有没有资格悲观失望?”
“希加廖夫近乎悲观失望,这是他的个人问题。”那中学生说。
“我提议表决,希加廖夫的悲观失望与我们的共同事业有多大关系,与此同时,还应付诸表决的是,他的话值不值得听?”那军官快乐地认定。
“此言差矣,您哪。”那瘸子终于加入了谈话。一般说,他说话似乎总带着某种嘲弄的笑容,因而很难分清他是说真话呢,还是开玩笑。“诸位,此言差矣,您哪。希加廖夫先生对自己的任务非常严肃,非常忠实,而且非常谦虚。他的书我看过。他提议,作为问题的最终解决办法——可以把人区分为数目不等的两部分。十分之一的人拥有个人自由和统治其余十分之九的人的无限权利。这十分之九的人必须丧失自己的个性,变成一群类似畜生一样的东西,并在无限的服从中,通过一系列蜕变,达到一种原始天堂式的原始纯真,虽然,话又说回来,他们还必须劳动。作者为剥夺十分之九的人类的意志,以及用改造整整几代人的办法把他们变成畜生而提出的各项措施,是极其出色的,它们以自然界的状况为依据,而且十分合乎逻辑。你们尽可以不同意书中的某些结论,但是要怀疑作者的聪明才智和广博学识,那是困难的。可惜的是,要抽出十个晚上的时间,这与当前的情况完全不相容,要不然,我们倒能听到许多真知灼见。”
“难道您这话当真?”Madame维尔金斯卡娅甚至有点惊慌地问瘸子。“要是这人不知道,人多了应该怎么办,居然要把十分之九的人都变成奴隶?我早就在怀疑他。”
“就是说,您在说您兄弟?”瘸子问。
“亲属?您是不是在嘲笑我?”
“而且,除此以外,还得给贵族干活,把他们奉若神明,一切听命于他们——这太卑鄙了!”女大学生愤然指出。
“我向大家提出的不是卑鄙,而是天堂,人间的天堂,人世间再不可能有其他天堂了。”希加廖夫威严地总结道。
“我可不会让他们进天堂,”利亚姆申叫道,“如果这十分之九的人无处可去的话,我就把他们抓起来,一声爆炸,让他们灰飞烟灭,而只留下一小部分受过教育的人,让他们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做学问。”
“说这话的只有小丑!”女大学生刷地满脸涨得通红。
“他是小丑,但他有用。”Madame维尔金斯卡娅对她悄声道。
“说不定这倒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希加廖夫热烈地转向利亚姆申,“乐天派先生,当然,您还不知道您说出了一个多么深刻的思想。但是因为您的想法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现在还只能限于进人间天堂,既然大家都这么叫它。”
“不过简直是胡说八道!”韦尔霍文斯基仿佛脱口而出。不过他说话的口气十分冷淡,眼睛也不抬,继续剪他的指甲。
“为什么是胡说八道呢,您哪?”瘸子立刻接茬道,倒像就等他开口好抓住他不放似的。“为什么偏偏是胡说八道呢?希加廖夫先生起码是个宅心仁厚的狂热者;但是您想想,傅立叶,尤其是卡贝,甚至还有蒲鲁东本人,他们都提出过许多最专制、最狂热的解决问题的方案。希加廖夫先生解决问题的办法,比起他们来也许要清醒得多。我敢向您保证,看过他的书以后,几乎不可能不同意他的某些观点。他也许比任何人都较少脱离现实,至于他所说的人间天堂,几乎是真正的天堂,也就是人类因失去它而望洋兴叹的那个天堂,假如这天堂过去确实存在过的话。”
“哼,我早知道我会碰一鼻子灰的。”韦尔霍文斯基又嘟囔道。
“对不起,您哪,”那瘸子越来越激动了,“谈论未来的社会制度,几乎是一切正在思考着的当代人的迫切的必须。赫尔岑毕生最关心的就是这事。我确切地知道,别林斯基整晚整晚地与自己的朋友们在一起,讨论和先行解决未来社会制度中的甚至最琐屑,可以说甚至最俗不可耐的种种小事。”
“有些人甚至都想疯了。”少校突然说。
“这毕竟能谈出点结果来,总比有些人摆出一副独裁者的架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要好。”利普京压低了声音咕哝道,似乎他终于壮大胆子要发动进攻了。
“我说胡说八道并不是说希加廖夫。”韦尔霍文斯基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瞧,诸位,”他微微抬起眼睛,“我看,所有这些书呀,傅立叶呀,卡贝呀,所有这些‘劳动权’呀,希加廖夫理论呀——这一切就像是可以写出的成千上万部小说。这就像是一种消磨时间的美学散步。我明白,你们在这座小城里感到很无聊,因此看到几张写满了字的稿纸,就饥不择食地扑过去,狼吞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