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当然,”卡尔马津诺夫开始拿腔拿调地说道,“波戈热夫这一典型展示了斯拉夫派的所有缺点,而尼科季莫夫这一典型又展示了西欧派的所有不足……”
“不见得是所有吧。”利亚姆申悄声道。
“不过我这样做也只是顺便,无非是借此消磨一下令人腻烦的时间和……满足一下同胞们的各种令人腻烦的要求罢了。”
“您大概知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兴高采烈地继续道,“明天我们将会非常高兴地听到谢苗·叶戈罗维奇的华章……他最近异常高雅的文学灵感之一,它的名字叫《Merci》。他将在这篇短篇作品中宣布,他将从此搁笔,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他都不干了,哪怕天使从天而降,或者不如说,整个上流社会都劝他改变这一决定他也不干。总之,他将终身搁笔,而这首优美的《Merci》是向广大读者致谢的,因为如许年来广大读者一直热烈地欢迎他经常为正直的俄罗斯思想服务。”
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感到幸福极了。
“是的,我要告别文坛;向诸位说声‘Merci’后,我就离开这里,然后在那里……在卡尔斯鲁厄……阖上自己的眼睛。”卡尔马津诺夫开始逐渐变得不胜唏嘘。
正如我国的许多伟大作家(而我国有许许多多的伟大作家)一样,他经不起夸奖,一夸奖他就立刻走下坡路,尽管他很有点小聪明。但是我认为这是可以原谅的。据说,我国的一位莎士比亚在一次私人谈话中竟贸然脱口而出,说什么“我们这些伟人不这样做也是不行的”,等等,而且他说过这话还不自觉。
“在那里,在卡尔斯鲁厄,我将阖上自己的眼睛。我们这些伟人在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以后就应当快点阖上自己的眼睛,而不是寻求奖励。我也要这样做。”
“请您告诉我地址,我一定到卡尔斯鲁厄去看您,给您上坟。”那位德国大夫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
“现在铁路上也可以托运死人了。”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出人意料地说道。
利亚姆申兴高采烈,高兴得尖叫起来。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皱起了眉头。这时尼古拉·斯塔夫罗金走了进来。
“有人告诉我,您被抓到分局去了?”他首先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声说。
“不,这不过是偶然事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了句双关语。
“但是我希望这个偶然事件不至于对我的请求发生丝毫影响,”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又接口道,“我希望您不至于因为这件倒霉的不愉快的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都没有弄清楚)而影响我们对您的殷切期望,不至于剥夺我们在文学讲演会上听到您讲演的快乐。”
“我不知道,我……现在……”
“真的,我真倒霉,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您想嘛,正当我渴望尽快亲自结识一下俄国最杰出和最有独立见解的学者之一的时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却突然表示他要离我们而去。”
“您过奖了,因此我当然只能置若罔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我就不信像我这样的一介寒士在您明天的游艺会上会那么不可或缺。不过,我……”
“我说您会把他宠坏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快步跑进房间,叫道。“我刚把他攥在手心里,可是突然在一个早晨——又是搜查,又是逮捕,又是警察局局长抓住他的脖领子,可是现在女士们又在省长家的沙龙里宽慰他,哄他!现在他身上的每根骨头都高兴得似乎酥了;他连做梦也没梦见过他会得到这样的殊荣。可不是吗,他现在可要去告密了,告社会主义者的密!”
“不可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社会主义是非常伟大的思想,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会不认识这点的。”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起劲地为他辩解。
“思想是伟大的,但是信奉这思想的人不见得都伟大,et brisons-1à,mon cher。”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向儿子说道,姿势优美地从座位上微微站起身来。
但是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情况。冯·连布克已经在这沙龙里待了好些时候,但是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似的,虽然大家都看见他进来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因为想起以前的事,余怒未消,仍旧不理他。他在门旁坐了下来,板着脸,面色阴沉地听着大家谈话。听到有人含沙射影地说到今天上午发生的事,他开始有点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两眼盯着公爵,看来对他那向前撅起的、浆得很硬的领子感到很吃惊;后来他听到有人说话,又看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跑了进来,似乎猛地打了个激灵,接着他又听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的那句关于社会主义者的箴言,便倏地向他走了过去,半道上还推了利亚姆申一把,利亚姆申立刻带着做作的姿态和故意表现出来的惊讶闪到一边,一面还揉着肩膀,做出一副被碰得很疼的样子。
“够了!”冯·连布克说,使劲抓住被吓了一跳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手,并用足力气抓住他不放。“够了,当代的海盗已不打自招。别废话。已经采取了措施……”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整个屋子都听见了,他最后那句话也说得十分果断。产生的印象是令人痛苦的。大家都感到大事不好。我看见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面色一阵发白。一件愚蠢的偶然事故又突出了这一效果。当连布克宣布已经采取了措施之后,便猛地转过身子,匆匆向屋外走去,但是刚走两步便在地毯上绊了一跤,他一个嘴啃泥,差点没有跌倒。他站住了片刻,看了看他刚才差点绊倒的地方,大声说道:“换掉。”——说罢便出了房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紧跟在他后面追了出去。她一出去便掀起一片喧哗,简直听不清谁在说什么。有人说他“身体欠佳”,有人说他“受了刺激”,更有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脑门;利亚姆申则站在角落里在脑门上面竖起两根手指。大家都在暗示发生了什么家庭龃龉,不用说,全是窃窃私语。谁也没去拿礼帽,大家都在等待,看演的是哪一出。我不知道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出去到底干什么去了,但是约摸五分钟后她回来了,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支吾其词地答道,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心情有点激动,但是不要紧,他从小就是这样,她知道得“很清楚”,明天的游艺会,当然,肯定会使他快乐起来的。接着她又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了几句恭维话,但是仅仅出于礼貌,然后她就大声邀请委员会的列位委员现在,马上,就开会。直到这时候,没有参加委员会的人才开始准备回家;但是这个不祥的一天的令人痛苦的意外事故还没有就此结束……
还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丽莎迅速而又专注地看了看他,后来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由于时间太长了,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看见,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她身后向她弯下腰去,似乎有什么事想对她悄悄说,但是他又分明改了主意,迅速挺直了身子,抱歉地环视着大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引起了大家的好奇:他的脸色显得比平时更苍白了,可是目光却一反常态,非常心不在焉。他进门时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匆匆提了个问题,又似乎立刻把他给忘了,说真的,起码我这么觉得,同时他也忘了走过去问候女主人。他一次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丽莎——倒不是因为不想看她,而是因为(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当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邀请委员们不要浪费时间立刻开最后一次会后,大家稍许沉默了片刻——突然响起了丽莎响亮的,故意提高了嗓门的声音。她叫了一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