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亲爱的,不是二百卢布,而是二百棒。卢卡啊,卢卡!”
“有的人可以叫我卢卡,你却要用敬称卢卡·库兹米奇。”一个矮小清瘦的尖鼻子囚犯不乐意地应声答道。
“好吧,卢卡·库兹米奇,随你的便吧,就这么办。”
“有的人可以叫我卢卡·库兹米奇,你却要叫我大叔。”
“好吧,就依你叫大叔,不值一提!我本想说句知心话来着。嗨,弟兄们,就是想说说,为什么我在莫斯科攒钱的时间不长;在那里,最后又抽了我十五鞭子,便打发我走人。我就……”
“可为什么要把你打发走呢?……”一个留心听故事的人打断了他的话。
“说我不可以去检疫所呀,不可以喝瓶塞呀,不可以瞎扯呀;所以我,弟兄们,没能在莫斯科真正成为富翁。可我非常、非常、非常想发财。我是太想发财了,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呢。”
许多人都开怀大笑。显然,斯库拉托夫是个喜欢找乐子的人,或者不如说喜欢充当供人取乐的角色,仿佛觉得自己有义务使愁眉苦脸的难友们快活起来,当然,除了挨骂他是一无所获的。他属于一种特别引人注目的类型,关于这个类型的人,也许我还会谈到。
“现在就可以把你像黑貂一样宰了,”卢卡·库兹米奇说,“瞧,一件衣裳就值上百卢布呢。”
斯库拉托夫穿的是一件破旧不堪的小皮袄,四面都打了补丁。他相当冷漠而又细心地把它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下。
“不过脑袋很值钱呢,弟兄们,脑袋啊!”他接茬道,“告别莫斯科的时候,我感到很欣慰,就因为脑袋是跟我一起走的。再见了,莫斯科,谢谢你的澡堂,谢谢你的自由精神,你在我身上留下了一道道光荣的鞭痕!而皮袄,亲爱的,你就不必看了……”
“那就看你的脑袋?”
“这脑袋也不是他自己的,是别人施舍的,”卢卡又掺和进来了,“是在秋明有人看在基督分上施舍给他的,当时他与一大批囚犯正好路过。”
“斯库拉托夫,莫非你有手艺?”
“什么手艺啊!他是给人带路的,带着一伙乞丐,拖着他们的赤条条的孩子,”一个脸色阴沉的人说,“这就是他的手艺了。”
“我倒是尝试过缝制靴子,”斯库拉托夫不理会对他的挖苦,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总共只缝制了一双靴子。”
“有人买吗?”
“碰巧有一个,看来是个不畏上帝、不敬父母的人;他买了我的靴子,——这是上帝要惩罚他啊。”
斯库拉托夫周围的人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我又开始工作,已经是在这里了,”斯库拉托夫漠然地接着说道,“给斯捷潘·费多雷奇·波莫尔采夫中尉上靴头。”
“怎么样,他满意不?”
“不,弟兄们,不满意。他咒我倒霉一千年,还在我背后用膝盖狠狠地顶我。他可真是气坏了。唉,我的生活在糟践我,服苦役的生活在糟践我啊!”
过了一会儿工夫,阿库琳娜的丈夫出来了……
蓦地,他又响亮而悠扬地唱了起来,一边纵跳自如地用脚踏着拍子。
“瞧这个讨厌的家伙!”走在我身边的一撮毛咕哝道,气愤而轻蔑地瞟了他一眼。
“一个废物!”另一个人严肃地断然说道。
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斯库拉托夫这样生气,一般地说,为什么所有快乐的人,在这最初的几天里我已经注意到了,都在某种程度上受到蔑视?我曾经认为,一撮毛和其他人的怒斥属于人身攻击。但这并不是人身攻击,他们感到愤怒是因为斯库拉托夫缺乏自制能力,没有严格地保持自尊的态度,这种态度感染了整个监狱,而且到了拘泥细节的程度,总之,是因为按他们的说法,他是个“废物”。不过,在快乐的人们当中,他们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生气,也不是像对待斯库拉托夫之流那样对待所有的人。人们在容忍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方面是各不相同的:憨厚的人立刻就会坦然地忍受屈辱。这简直使我大为惊讶。但是在快乐的人们之中也有些人善于并乐于自卫,决不向任何人示弱:这样的人能迫使别人尊重自己。在这里,在这群人之中,就有一个这样的口齿锋利的人,其实是个非常快活而又招人喜爱的人,不过他的这个方面我是后来才了解的,这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面颊上长着一颗大瘊子,脸上有一种挺滑稽的表情,其实他的脸是相当漂亮而机敏的。人们叫他开拓员,因为他是当过开拓员的,现在被关在单人囚室。关于他我势必还要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