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并非所有“严肃的人”都像见到别人快乐就生气的一撮毛那样疾言厉色。在苦役犯中有些人所追求的是为首的地位,是了解全局、随机应变的能力,是刚强的性格和智慧。其中的不少人的确是性格刚强的聪明人,也的确达到了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即为首的地位以及对自己难友们在道义上的重大影响力。这些聪明人在彼此之间往往互为大敌,——因而每个人都有很多仇人。他们对其余的囚犯有优越感,甚至带有体恤下情的态度,从不挑起不必要的争端,给管理人员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在劳役中仿佛就是指挥者,他们谁也不会吹毛求疵,例如责备别人唱歌之类;他们是不屑于管这种小事的。这些人对我都引人注目地彬彬有礼,在整个劳役期间都是这样,但不大爱说话;似乎也是出于自尊心。关于他们我也势必还要更详细地谈谈。
我们来到了河岸上。下面有一条要拆毁的木驳船冻结在河水里。河那边是青色的大草原;一派抑郁而荒凉的景象。我料想大家会纷纷投入工作,可他们却根本没有要干活的意思。有些人散开坐在岸边乱堆着的原木上;差不多人人都从靴筒里摸出装着本地烟丝的烟荷包,这种烟丝用纸包着在市场上卖三戈比一俄磅,又摸出短短的柳木烟袋杆,带有自制的木头小烟斗。烟斗冒烟了;押送兵把我们围在中间,百无聊赖地开始看守我们。
“是谁想起要拆掉这条木驳船啊?”有人仿佛在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并不是要问谁。“想要木屑不成?”
“是不怕给咱们找麻烦的人想起的。”另一个人搭腔了。
“这些乡巴佬要去哪儿呀?”第一个人沉默片刻后问道,显然没有注意对前一个问题的回答,用手指着远处的一群庄稼汉,他们踏着积雪吃力地鱼贯而行。大家都懒洋洋地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由于闲得无聊开始学着他们的样儿嘲笑他们。跟在最后的那个庄稼汉走路的样子特别好笑,他张开两条手臂,头歪在一边,头上戴的是庄稼汉的那种长长的尖顶毡帽。他的身影完整而清晰地倒映在白雪上。
“瞧,彼得罗维奇大哥,他的那身衣服!”有人滑稽地模仿农夫的口音说。说来也怪,囚犯们都有些看不起庄稼人,尽管他们有一半是农民出身。
“弟兄们,末尾的那个人走路就像在栽萝卜。”
“这个人脑子迟钝,有钱不知怎么花。”第三个人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不过也那么懒洋洋的,仿佛笑得有些勉强。这时卖面包的女商人来了,一个活泼伶俐的少妇。
大伙儿拿施舍的五戈比向她买了几个面包,随即平分了。
在监狱里贩卖面包的小伙子拿了二十来个,他开始讨价还价,坚决要求按平时的规矩再添三个面包,而不是两个。但女商人不同意。
“喂,还有一个你就不给了?”
“还要给你一个什么呀?”
“就是耗子也不吃的那个。”
“你这该死的!”少妇尖叫道,又笑了。
最后,手持警棍的士官来了,他是监工。
“喂,怎么都坐下了?马上开工!”
“怎么样,伊万·马特维伊奇,给我们定工作量吧。”“头儿”之一缓慢地站起身来说道。
“刚才派工的时候为什么不提出来呢?把木驳船拆掉,这就是你们的工作量。”
大伙儿勉强站起身来,拖着脚步向河边走去。人群中马上就冒出了“指挥官”,至少是在口头上指挥。原来木驳船是不能乱砍的,必须尽可能保护原木,尤其是几根横向的连根材,它们从一端到另一端都用大木钉钉在驳船的底部——这活儿又费时又枯燥乏味。
“首先要把这根原木拖开。动手干吧,弟兄们!”有人说道,他根本不是指挥官,也不是管理人员,就是个干粗活的,一个不爱说话的文静的小伙子,此前一直不曾吭声,他弯下腰来,双手抱住一根粗大的原木,等着帮手。可是谁也不来帮他。
“是呀,你大概能搬得起来!要是你也搬不动,你的爷爷老狗熊来了,——也是搬不动的!”有人透过齿缝叽咕道。
“那怎么办,弟兄们,怎样干起来呢?我可不知道……”爱逞能的小伙子放下原木,欠起身来困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