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是干不完的……你干吗要跳出来?”
“给三只母鸡喂饲料也会算错,却第一个往前冲……一只小鸨!”
“弟兄们,我没啥……”困惑的小伙子辩解道,“我只不过是……”
“要我把你们套上护套保存起来?还是把你们腌起来过冬?”监工又叫嚷起来,大惑不解地望着不知所措的二十来个人,“干活吧!快!”
“光图快不行哪,伊万·马特维伊奇。”
“可你什么也不干嘛,喂!萨维利耶夫!贫嘴彼得罗维奇!我在说你呢:你站着傻看什么呀!……干活!”
“我一个人能干什么呢?……”
“您给我们定工作量吧,伊万·马特维伊奇。”
“我说过了,没有工作量。马上拆卸驳船,要不就回去。干活!”
终于干了起来,不过很疲沓、很勉强、很笨拙。看着这一大群健壮的工人简直令人气愤,他们似乎完全不明白该怎么干才好。刚要取出第一根最小的连根材,就发现它断了,“是它自己断的,”他们向监工这样辩解道;可见这样干是不行的,要另想法子。他们商量了好久,要另想法子,该怎么办呢?当然,渐渐地叫骂起来,眼看会闹得越来越凶……监工挥起警棍,又大声呵斥,可是连根材又断了一根。终于发现,原来是斧子太少,而且还缺少一种工具要去拿来。立刻派了两名囚犯在押送下到城堡去取工具。在等待的时候,所有其余的人都气定神闲地坐在驳船上,又拿出自己的小烟斗抽起烟来。
最后监工唾了一口。
“呸,没有你们,工作也不愁没人干!唉,这种人哪,这种人!”他气愤地嘟囔道,一挥手,摇着警棍回城堡去了。
一小时后来了一名军官助理。平静地听完囚犯们的诉说,他宣布工作量是再拔出四根连根材,但不能折断,一定要完好无损,此外他划出驳船的很大一部分要拆除,干完就可以回去。工作量很大,可是我的天,他们干得多欢哪!懒散不见了,困惑不见了!斧头叮咚作响,开始拧下大木钉。其余的人把几根粗木杠塞在下面,二十只手同时压在木杠上,利落而熟练地撬起了连根材,我感到惊讶的是,现在这些连根材全都完好无损地撬了下来。事情干得热火朝天。大家突然变得特别聪明了。不讲废话,没有叫骂的声音,人人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站在哪里,该出个什么主意。正好在击鼓收工前的半个小时完成了工作定量,于是囚犯们回去了,很疲倦,但心满意足,虽然只比指定的时间提前了那么半个小时。不过,关于他们对我的态度,我注意到了一个特点;不管我在哪里凑上去帮他们干活,到处都不是我待的地方,我在哪里都碍事,几乎到处都有人骂骂咧咧地赶我走。
一个衣衫褴褛的可怜的囚犯,自己也是劳动极差的工人,在比他麻利些、懂事些的其他苦役犯面前不敢说个不字,连他也自以为有权申斥我、赶开我,要是我站在他身旁的话,借口是我碍着他的事。最后,一个口齿伶俐的囚犯干脆粗鲁地对我说:“您往哪里钻哪,走开吧!何必在这里乱闯呢”。
“他走投无路了!”另一个立刻搭腔道。
“你不如拿一个带把的杯子,”第三个对我说道,“去乞讨吧,能在石屋栖身,也有烟抽,而在这里你是无事可做的。”
只好独自站着,别人都在干活,一个人独自站着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当我真的离开他们站到船艄上去,他们立刻就嚷嚷:“哪有这号劳动者啊;拿他们怎么办呢?无法可想!”
这一切,不言而喻,都是成心的,因为这把大伙儿都逗乐了。他们要戏弄一下过去的小贵族,当然很高兴有这样的一个机会。
现在很清楚了,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为什么我入狱后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应当如何立身处世,怎样立足于这些人之间。我预感到,我会时常与他们发生冲突,就像刚才在工作中那样。但是不管发生什么冲突,我拿定主意,决不改变自己的行动计划,这时我对计划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有了周密的考虑;我知道这个计划是正确的。就是说:我决心要尽可能保持朴实和独立的作风,丝毫不露出特别想要接近他们的态度;但也不排斥他们,如果他们自己想接近我的话。决不惧怕他们的威胁和敌视,而且要尽可能地行若无事。决不在某些重要问题上与他们同流合污,也决不迁就他们的某些习惯和习气,总之,决不无原则地强求他们的友谊。我一眼就看出,他们首先就会因此而轻视我。不过,按照他们的看法(后来我才真切地明白了这一点),我毕竟应当在他们面前维护甚至尊重自己的贵族出身,也就是说,应当图安逸、摆架子,嫌弃他们这些人,时不时地撇着嘴冷笑,嫌脏怕累。他们对贵族的看法就是这样,当然,他们会因此而骂我,但心里还是会对我怀有敬意。这种角色是不适合我的;我从来就不是他们所理解的那种贵族;然而我发誓决不退让妥协,以致在他们面前贬低我的教养和我的思维方式。如果我为了迎合他们,开始巴结他们,和他们保持一致,对他们故作亲昵,甚至堕落到他们的那种“素质”,以求得他们的欢心,——他们马上就会认为,我这样做是由于恐惧和怯懦,因而对我抱着鄙视的态度。A不值得仿效:他常到少校那儿去走动,他们自然会怕他。另一方面,我也不愿对他们仅限于冷淡地敬而远之,像几位波兰人那样。我现在看得很清楚,他们轻视我,就因为我曾想和他们一样干活,不贪图安逸,也不在他们面前摆架子;虽然我毫不怀疑,他们以后将不得不改变对我的看法,然而一想到他们现在似乎有理由轻视我,以为我今天曾在工地上讨好他们,——这个想法就使我感到非常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