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一个女性的声音说,“您不认识我啦?”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在以往经常使他心跳……他转过身来,看见了伊琳娜。
她坐在桌旁,两手交叉地扶着一张挪开的椅子背,侧着头,和蔼地微微笑着,几乎是欢愉地注视着他。
李特维诺夫立刻认出了她,虽然从他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以来,她已经改变了,虽然她已经从少女变成了妇人。她那纤细的身躯发育了,丰满了,原先略嫌狭窄的双肩的线条,现在令人想起意大利古代宫殿天花板上画的女神。但是那双眼睛依然如故,李特维诺夫觉得它们仍像当年在莫斯科那座不大的房子里那样凝视着他。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犹豫地说。
“您认出我来了?我多么高兴!我多么……(她停顿了一下,微微红了脸,挺直了身子。)这可真是非常愉快的会见,”她改用法语继续说下去,“请允许我把我的丈夫介绍给您。Valérien,Monsieur Litvinov,un ami d'enfance;瓦列里昂·符拉基米洛维奇·拉特米洛夫,我的丈夫。”
这些青年将军中的一个,可以说是其中最优雅的一个,从椅子上微微站起,过分客气地向李特维诺夫一鞠躬。此刻,他的伙伴们,有的稍稍皱眉,有的不仅皱起眉头,而且在眨眼之间只顾自己出神凝思,仿佛摆出一副预先抗议任何不相干的普通老百姓来接近他们的神气,其他那些前来野餐的贵妇们,认为应当微微眯起眼睛,冷冷一笑,甚至在脸上做出一种困惑不解的表情。
“您……您来巴敦很久了吗?”拉特米洛夫将军问道,他用一种非俄国式的动作整理一下衣服,而且显然不知道该和妻子童年时代的朋友谈些什么。
“才来不久。”李特维诺夫回答。
“打算长住吗?”彬彬有礼的将军又问。
“我还没有考虑好。”
“噢!这非常之好……非常。”
将军沉默了。李特维诺夫也不说话。两人都把帽子拿在手里,身子微微前倾,咧着嘴笑,彼此注视着对方的眉毛。
“Deux gendarmes un beau dimanche.”一位非常近视的、脸色黄黄的将军唱了起来。音,当然不准,不过,我们至今也没有碰上过一个发音很准的俄国贵族。这位将军脸上经常带着一种愤愤不平的表情,仿佛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的外貌似的。在自己的全体伙伴中,只有他的面色不像玫瑰花。
“您怎么不坐呢,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伊琳娜终于开口说。
李特维诺夫听从了,坐了下来。
“I say,Valérien,give me some fire.”另一位将军说,他也蛮年轻,不过已经发胖。两只目光呆板的眼睛仿佛一直盯着半空中,他不时用雪白的手指慢慢梳理着浓密而又柔软光亮的连鬓胡。拉特米洛夫递给他一个银火柴匣。
“Avez vous des papiros?”一位贵妇问,她有点大舌头。
“De vrais papelitos,comtesse.”
“Deux gendarmes un beau dimanche.”那位近视将军又拖长音调哼着,他简直是咬着牙在哼。
这时,伊琳娜对李特维诺夫说:“请您一定来看我们,我们住在Htel de l'Europe。每天四至六点,我都在家。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李特维诺夫瞟了伊琳娜一眼,她并没有垂下眼帘。
“是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很久了。还是在莫斯科。”
“是莫斯科,莫斯科,”她从容不迫地连连重复着,“来吧,咱们谈谈,回忆回忆往事。您瞧,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真的吗?您可变多了,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我老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Irène?”一位黄头发上戴着黄帽子的夫人疑问地说道,她正和坐在身旁的男伴低声悄语,嘿嘿嘻笑,“Irène?”
“我老啦,”伊琳娜接着说,没有理会那位夫人,“但是我没有变。没有,没有,我一点也没有变。”
“Deux gendarmes un beau dimanche!”的歌声又响起来了。爱激动的将军只记得这首名曲的第一句。
“还会觉得刺痛的,大人,”蓄着连腮胡的胖将军大声说,把“O”音发得很重,显然在暗示某一件传遍整个“上流社会”的趣事;他的笑声短促而呆板,眼睛又凝视着空中。所有其他的伙伴们也都笑了起来。
“What a sad dog you are,Boris!”拉特米洛夫轻声说。他按英国腔调来念“包里斯”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