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爱打猎?”李特维诺夫问。
“偶尔放两枪。我到沼地去打田鹬,因为别的猎人对我谈起过这个沼地。我一瞧,林中空地上的一座小木屋门前,坐着一个小伙计,长得像剥了壳的核桃那样鲜嫩,他得意扬扬地笑着,究竟笑什么,不知道。我就问他:‘沼地在什么地方,那儿有田鹬吗?’‘请吧,请吧,’他马上像唱歌一样的慢慢说了起来,脸上那副神情,像是我送给他一个卢布似的,‘我们真高兴呀,这个沼地可是第一流的,至于说到各种野禽嘛,我的天哪!可真有的是。’我去了,可是不仅没有发现任何野禽,连沼地也早就干涸了。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俄国人要撒谎呢?为什么政治经济学家要撒谎,连谈到野禽也要撒谎?”
李特维诺夫一言不答,只是同情地叹息一声。
“若是跟这种政治经济学家谈论社会科学的艰巨课题,只是空谈泛论,不涉及事实的话……瞧吧,就像鸟儿飞,像老鹰一般盘旋天际。”波图金接着往下说,“有一次,我捉住了一只这样的鸟,您可以看到,我设置了一个又好又明显的诱饵。我跟一个现代‘青年’谈起种种——照他们所说——问题。于是他照例大发雷霆,像孩子似的猛烈地攻击婚姻制度,我对他提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没有一点效果!我一瞧,再也没法子制住他了。可是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好主意!我说:‘亲爱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报告,’对这些‘现代青年’讲话永远得恭恭敬敬,‘您使我感到惊讶,您是研究自然科学的,然而至今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一切食肉类的凶禽猛兽,它们为了替自己及孩子们捕获活食,必须下很大功夫……您把人也归在这一类动物之中的吧?’‘现代青年’马上随声附和:‘人当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正是食肉类的动物。’我又加了一句:‘也是凶猛的了。’他承认了:‘也是凶猛的。’我说:‘说得好。那么,我真觉得奇怪,您怎么没有发现,这一类动物都是一公一母配偶制的呢?’‘现代青年’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嘛。您再想想,狮子、狼、狐狸、鹞、鸢,敬请考虑,如果不是这样,又将如何呢?即便是一双一对,养活幼儿都不容易呢。’‘现代青年’想了想,说道:‘在这方面,人不应跟兽学。’于是我就称他唯心主义者,他好不生气!差点没气哭了。我只好安慰他,答应他决不告诉他的同伴们。唯心主义者的头衔,是那么轻易得到的吗!问题就在于此,现代的青年失算了。他们以为,过去的时代,黑暗的、在地下做苦工的岁月过去了,你们老一辈像田鼠一样去挖啊,掘啊,倒也蛮好,可是对我们年青一代来说,充当这种角色真有失体面,我们应当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所作为,我们会有所作为的……亲爱的!如果连你们的孩子也无所作为的话,那么你们是否愿意追随老一辈到地洞里去,再回到地洞里去呢?”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的先生,照我看来,”波图金又说了起来,“我们不仅应当把知识、艺术、法律归功于文明,即便是美感与诗情的发展也得力于文明的影响,至于所谓的民间创作,朴素的、无意识的创作,却完全是荒谬、胡说八道。即便在荷马史诗里也能发现精致而丰富的文明的痕迹。就是爱本身也是因为文明而变得高尚起来。因为我的这种异端邪说,斯拉夫主义者也许很乐于把我绞死,如果他们不像现在这样慈善心肠的话。不过,我仍要坚持自己的看法——无论他们怎么叫我读柯汉诺芙斯卡娅夫人的作品《静止的蜂群》,我也不去闻这种triple extrait de mougik Russe,因为我不属于上流社会,这个上流社会才必须随时随刻使自己相信自己并没有完全法国化,因之才特意为他们写出了这种en cuir de Russie的文学。您可以试着把《静止的蜂群》中最有劲、最‘通俗’的几段读给平民百姓——货真价实的老百姓听;他准会以为您是告诉他一种治疟疾或是治酗酒的新咒语呢。我再说一遍,没有文明也就没有诗歌。您想不想弄弄清楚,一个不文明的俄国人的诗意的理想是什么?不妨翻一翻我们的壮士歌和我们的传说。它们里面总是把爱情说成是施用妖法、蛊术、媚药的结果,还有什么‘迷魂汤’,甚至说成是中了邪的情人,这些我不去讲它。我也不想提出,在全部欧洲及亚洲文学中,我们的所谓史诗文学,是唯一没有典型的情侣的——如果不算万卡、丹卡的话。而且神圣俄罗斯的勇士最初认识他那个命中注定的新娘时,总是毫不怜惜地把她皮肤白皙的身体揍上一顿,因为‘女人们都变坏了’。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讲,我希望您注意的是不开化的原始斯拉夫人描绘的青年,jeune premier的优雅形象。请注意,jeune premier来了:他披着每条衣缝都用倒钩针密密相连的貂皮大氅,一条七彩腰带高高地束在腋下,袖子遮住了双手,大氅的领子高过脑袋,从前面瞧不见红润的脸蛋,打后面也看不到雪白的颈项,皮帽斜压着一只耳朵,脚蹬一双上等山羊皮的靴子,靴头尖得像锥子,后跟也是高高的——靴尖上可以滚鸡蛋,高跟底下可以飞过一只麻雀。这个年轻人走起路来迈着小碎步,凭着这种精彩出色的步伐,我们的阿尔西巴德、朱里洛·泼林珂维奇,对老媪和少女都起着仙丹妙药的作用。这种步伐,这种无法模仿的小碎步,一直流传到今天,传到我们全体无精打采的跑堂脚下,这是社会的精华,俄国的奢华之花,这是nec plus ultra俄国风味。我说这些,一点也不是开玩笑:笨拙的豪放——这就是我们艺术家们的理想。怎么样,形象不错吧?这里有不少可以提供给画家与雕塑家的材料吧?至于那位使得青年人入迷的美女,她‘脸上的血色跟兔子一样?……’但是您,似乎没有在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