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特维诺夫猛然一惊。他真的并不在听波图金对他说些什么;他在想,苦苦地想着伊琳娜,想着最近一次的见面……
“原谅我,索松特·伊凡诺维奇,”他说,“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您早先那个关于……关于拉特米洛娃夫人的问题。”
波图金收起报纸,放进口袋。
“您还是想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她的?”
“不,不是这个;我是想听听您的看法……关于她在彼得堡扮演了什么角色。究竟是哪一种角色?”
“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曾经跟拉特米洛娃夫人很接近……但完全出于偶然,而且时间不长。我从未设法观察她的世界——对我来说,它始终是不可知的。也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什么,但是您也知道,我们这儿并不仅仅是在民主圈子里盛行流言蜚语。而且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她使您感兴趣。”
“是的。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过两次。我一直在问自己:她真诚吗?”
波图金低下了头。
“当她迷恋的时候——是真诚的,跟所有热情的妇女一样。骄傲有时也会不容她说谎。”
“她骄傲吗?我却觉得她——反复无常。”
“傲慢得像恶魔,不过这没什么。”
“我觉得,她有时夸大其词……”
“这也没有什么;她依旧是真诚的。而且,说真的,您向什么人要求真诚?这些贵妇中,即便是最优秀的,也早被惯得不可救药了。”
“不过,索松特·伊凡诺维奇,您该还记得,不正是您自称是她的朋友吗?不正是您硬把我拖去见她的吗?”
“这是从何说起?她求我请你去,我想:为什么不呢?我确实是她的好友。她并不缺乏好的品德:非常善良,也就是说慷慨,把自己并不太需要的赠给别人。其实,您对她的了解应当不比我差。”
“我认识伊琳娜·巴甫洛芙娜还是在十年之前,可是从那个时候起……”
“嗐,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说哪里话来!一个人的性格难道会变?睡在摇篮里的时候怎么样,躺进坟墓时也还是这样。不过,也可能……”波图金这时候身子更朝下弯了,“也许,您是怕自己落到她的手掌心里吧?正是这样……可是一个人总免不了要落进什么人的手掌心啊。”
李特维诺夫勉强笑了起来。
“您这样想吗?”
“逃不掉。男人软弱,女性有力,机缘又有无限威力。安于暗淡无光的生活是困难的,完全忘掉自己也是不可能的……这里有美貌与同情,这儿有温暖和光明——怎么抗拒得了呢?你会像婴儿扑向保姆一样跑过去。嗯,可是后来呢,当然,冷淡、阴暗、空虚……该来的都来了。最后,以对一切都疏远,对一切都不理解而告终。起初不理解怎么会爱上的,以后却不理解怎么还能活下去。”
李特维诺夫看了看波图金,仿佛觉得从未遇见过比他更为孤独、更为被人遗忘……更为不幸的人了。这一次他没有畏怯,没有拘泥;他沮丧而苍白,低垂着头,两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懊丧地冷笑着。李特维诺夫不由得对这个老是愤世疾恶、性情怪僻的可怜家伙同情起来了。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有一次对我提起,”他压低了声音说了起来,“她有一个好朋友,名字好像叫别尔斯卡娅或是朵丽斯卡娅……”
波图金抬起忧伤的眼睛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
“啊!”他喑哑地说,“她说……嗯,说什么了?”他突然不自然地打了个哈欠,“我该回去——吃午饭。请原谅。”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李特维诺夫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迅速地走远了……李特维诺夫心里的怜悯变成了懊恨,这当然是气恼自己啰。他一向不愿做有失分寸的事,他本想对波图金表示自己的同情,结果却变成某种不得体的暗示。他心里怀着隐隐的不满回到旅馆。
“她被惯得不可救药了,”稍过片刻他又想,“傲慢得像恶魔!她,这个女人,差点没跪在我跟前,她傲慢吗?是傲慢,而不是反复无常?”
李特维诺夫努力把伊琳娜的形象驱出脑际,但是他办不到。因而他没有去想自己的未婚妻。他觉得,这个影子今天是绝不会让位了。于是拿定主意不再对这个“奇遇”的谜底胡思乱想,干脆静待分晓吧。这个谜很快就会揭晓的,李特维诺夫丝毫也不怀疑,它的谜底是最无恶意,也是最自然的。他心中这样想着,这时不仅是伊琳娜的影子不肯离开他——连她的每一句话都在他心头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