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曰:“曾点漆雕开是合下见得大了。然但见大意,未精密也。”因语人杰曰:“正淳之病,大概说得浑沦,都不曾嚼破壳子;所以多有缠缚,不索性,丝来线去,更不直截,无那精密洁白底意思。若是实识得,便自一言两语断得分明。如今工夫,须是一刀两段,所谓‘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如此做头底,方可无疑虑。如项羽救赵,既渡,‘沈船破釜,持三日粮,示士卒必死,无还心’,故能破秦。若更瞻前顾后,便不可也。”因举禅语云:“寸铁可杀人。”“无杀人手段,则载一车枪刀,逐件弄过,毕竟无益。”以下训人杰。
屡与人杰说“慎思之”一句,言思之不慎,便有枉用工夫处。
先生问别后工夫。曰:“谨守教诲,不敢失坠。旧来于先生之说,犹不能无疑。自昨到五更后,乃知先生之道,断然不可易。近看中庸,见得道理只从下面做起,愈见愈实。”先生曰:“道理只是如此,但今人须要说一般深妙,直以为不可晓处方是道。展转相承,只将一个理会不得底物事,互相欺谩,如主管假会子相似。如二程说经义,直是平常,多与旧说相似,但意味不同。伊川曰:‘予年十七八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盖只是这个物事,愈说愈明,愈看愈精,非别有个要妙不容言者也。近见湖南学者非复钦夫之旧。当来若到彼中,须与整理一番,恨不能遂此意耳!”
看人杰论语疑义,云:“正淳之病,多要与众说相反。譬如一柄扇子,众人说这一面,正淳便说那一面以诘之;及众人说那一面,正淳却说这一面以诘之。旧见钦夫解论语,多有如此处。某尝语之云,如此,是别为一书,与论语相诘难也。”
先生问人杰:“学者多入于禅,何也?”人杰答以“彼盖厌吾儒穷格工夫,所以要趋捷径”。先生曰:“‘操则存,舍则亡’,吾儒自有此等工夫,然未有不操而存者。今释子谓我有个道理,能不操而存,故学者靡然从之。盖为主一工夫,学者徒能言而不能行,所以不能当抵他释氏之说也。”人杰因曰:“人杰之所见,却不徒言,乃真得所谓操而存者。”曰:“毕竟有欠阙。”人杰曰:“工夫欠阙则有之,然此心则未尝不存也。”曰:“正淳只管来争,便是源头有欠阙。”反覆教诲数十言。人杰曰:“荷先生教诲,然说人杰不着。”曰:“正淳自主张,以为道理只如此。然以某观之,有得者自然精明不昧。正淳更且静坐思之,能知所以欠阙,则斯有进矣。”因言:“程门诸公,如游杨者,见道不甚分明,所以说着做工夫处,都不紧切。须是操存之际,常看得在这里,则愈益精明矣。”次日见先生,曰:“昨日闻教诲,方知实有欠阙。”先生曰:“圣人之心,如一泓止水,遇应事时,但见个影子,所以发必中节。若自心黑笼笼地,则应事安能中节!”
静时见此理,动时亦当见此理。若静时能见,动时却见不得,恰似不曾。
问:“索理未到精微处,如何?”曰:“平日思虑夹杂,不能虚明。用此昏底心,欲以观天下之理,而断天下之疑,岂能究其精微乎!”
人杰将行,请教。先生曰:“平日工夫,须是做到极时,四边皆黑,无路可入,方是有长进处,大疑则可大进。若自觉有些长进,便道我已到了,是未足以为大进也。颜子仰高钻坚,瞻前忽后,及至‘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直是无去处了;至此,可以语进矣。”
问:“每有喜好适意底事,便觉有自私之心。若欲见理,莫当便与克下,使其心无所喜好,虽适意亦视为当然否?”曰:“此等事,见得道理分明,自然消磨了。似此迫切,却生病痛。”
“学问亦无个一超直入之理,直是铢积寸累做将去。某是如此吃辛苦,从渐做来。若要得知,亦须是吃辛苦了做,不是可以坐谈侥幸而得。”正淳曰:“连日侍先生,教自做工夫,至要约贯通处,似已详尽。”先生曰:“只欠做。”□。
道夫以疑目质之先生,其别有九:其一曰:“涵养、体认,致知、力行,虽云互相发明,然毕竟当于甚处着力?”曰:“四者据公看,如何先后?”曰:“据道夫看,学者当以致知为先。”曰:“四者本不可先后,又不可无先后,须当以涵养为先。若不涵养而专于致知,则是徒然思索;若专于涵养而不致知,却鹘突去了。以某观之,四事只是三事,盖体认便是致知也。”二曰:“居常持敬,于静时最好,及临事则厌倦。或于临事时着力,则觉纷扰。不然,则于正存敬时,忽忽为思虑引去。是三者将何以胜之?”曰:“今人将敬来别做一事,所以有厌倦,为思虑引去。敬只是自家一个心常醒醒便是,不可将来别做一事。又岂可指擎□曲拳,块然在此而后为敬!”又曰:“今人将敬、致知来做两事。特敬时只块然独坐,更不去思量;却是今日持敬,明日去思量道理也!岂可如此?但一面自持敬,一面去思虑道理,二者本不相妨。”三曰:“人之心,或为人激触,或为利欲所诱,初时克得下。不觉突起,便不可禁御,虽痛遏之,卒不能胜;或胜之,而已形于辞色。此等为害不浅。”曰:“只是养未熟尔。”四曰:“知言云:‘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同行而异情。’窃谓凡人之生,粹然天理之心,不与物为对,是岂与人欲同体乎?”曰:“五峰‘同体而异用’一句,说得不是,天理人欲如何同得?故张钦夫岳麓书院记只使他‘同行而异情’一句,却是他合下便见得如此。他盖尝曰:‘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义完具,无适无莫,不可以善恶辨,不可以是非分’,所以有‘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之语。只如‘粹然天地之心’,即是至善,又如何不可分辨?天理便是性,人欲便不是性,自是他合下见得如此。当时无人与他理会,故恁错了。”五曰:“遗书云:‘今志于义理,而心不安乐者,何也?此则正是剩一个助之长。虽则心“操之则存,舍之则亡”,然而持之太甚,便是“必有事焉”而正之也。亦须且恁地去。如此者,只是德孤。“德不孤,必有邻。”到得盛后,自无窒碍,左右逢其原也。’此一段多所未解。”曰:“这个也自分明。只有‘且恁地去’此一句难晓。其意只是不可说道持之太甚,便放下了,亦须且恁持去。德孤,只是单丁有这些道理,所以不可靠,易为外物侵夺。缘是处少,不是处多。若是处多,不是处少,便不为外物侵夺。到德盛后,自然‘左右逢其原’也。”六曰:“南轩答吴晦叔书云:‘反复其道’,正言消长往来乃是道也。程子所谓‘圣人未尝复,故未尝见其心’。盖有往则有复。以天地言之,阳气之生,所谓复也。固不可指此为天地心,然于其复也,可见天地心焉,盖所以复者是也。在人有失则有复。复,贤者之事也;于其复也,亦可见其心焉。窃谓圣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可见,则圣人之心亦可见。况夫复之为卦,一阳复于积阴之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圣人虽无复,然是心之用因时而彰,故尧之不虐,舜之好生,禹之拯溺,汤之救民于水火,文王之视民如伤,是皆以天地之心为心者也。故圣贤之所推尊,学者之所师慕,亦以其心显白而无暗暧之患耳。而谓不可见,何哉?”曰:“不知程子当时说如何,钦夫却恁说。大抵易之言阴阳,有指君子小人而言,有指天理人欲而言,有指动静之机而言,初不可以一偏而论。如天下皆君子而无小人,皆天理而无人欲,其善无以加。有若动不可以无静,静不可以无动,盖造化不能以独成。或者见其相资而不可相无,遂以为天下不可皆君子而无小人,不能皆天理而无人欲,此得其一偏之论。只如‘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此贤者之心因复而见者。若圣人则无此,故其心不可见。然亦有因其动而见其心者,正如公所谓尧之不虐,舜之好生,皆是因其动而见其心者。只当时钦夫之语亦未分明。”七曰:“李延平教学者于静坐时看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为如何。伊川谓‘既思,即是已发’。道夫谓,李先生之言主于体认,程先生之言专在涵养,其大要实相为表里。然于此不能无疑。夫所谓体认者,若曰体之于心而识之,犹所谓默会也。信如斯言,则未发自是一心,体认又是一心,以此一心认彼一心,不亦胶扰而支离乎?李先生所言决不至是。”曰:“李先生所言自是他当时所见如此。”问:“二先生之说何从?”曰:“也且只得依程先生之说。”八问邵康节男子吟。曰:“康节诗乃是说先天图中数之所从起处。‘天根月窟’,指复姤二卦而言。”九问:“濂溪遗事载邵伯温记康节论天地万物之理以及六合之外,而伊川称叹。东见录云:‘人多言天地外,不知天地如何说内外?外面毕竟是个甚?若言着外,则须似有个规模。’此说如何?”曰:“六合之外,庄周亦云‘圣人存而不论’,以其难说故也。旧尝见渔樵问对:‘问:“天何依?”曰:“依乎地。”“地何附?”曰:“附乎天。”“天地何所依附?”曰:“自相依附。天依形,地附气,其形也有涯,其气也无涯。”’意者当时所言,不过如此。某尝欲注此语于遗事之下,钦夫苦不许,细思无有出是说者。”因问:“向得此书,而或者以为非康节所着。”先生曰:“其间尽有好处,非康节不能着也。”以下训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