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虽好,路还是要走。小波罗的好处是,你让他在一个地方待多久,他都能给自己找到乐子,玩得有滋有味;你跟他说得撤了,他拍拍手,转身就能跟你一起上路。在船上他也过得快活,喝茶聊天,看看书记记东西,拿相机拍照,遇到分汊的水道,也会拿出罗盘装模作样地看看。抽完自己的烟若是觉得还不到位,会向老夏借他的旱烟袋过过瘾。他觉得老烟袋里积了多少年的烟油香得要命,还跟老夏讨价还价,想把一尺多长的老烟袋买下来。老夏不卖,跑长途轻易不敢喝酒,女人也难得碰上一回,靠的就是这一口老烟。没有抽空这点吞云吐雾撑着,从南到北一路跑下来,那要把人腻歪死。年轻的时候他跑长途,带过一条狗,好吃好喝地伺候,一趟下来三四个月,那狗最后还是没扛住,跳下水游到岸上,宁愿做条野狗。
船一直在走,三餐饭都是在行进中吃。下扬州的好时间尚未过尽,进入四月多日,天更暖和。两岸草木一片勃勃的嫩绿,绿中又有点透明的黄,美得让人心疼。与丰饶的野地相违和的是,河堤上零星走着几个乞丐,衣衫褴褛,裤脚吊在脚脖子之上。大人们拄着木棍,佝偻着腰,整个人被贫穷和绝望压迫得毫无生气。除了食物,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两眼放出光来。而随行的孩子,整个小身体上最亮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眼睛,因为瘦小,眼睛变得更大,每一艘船过去,他们晶亮的大眼睛都追着看。小波罗让邵常来拿来一堆馒头、烧饼,见到他们就hello一声,用力把食物扔上堤坝。
又经过一艘沉船,老夏提醒,前面就是邵伯古镇和邵伯闸。房屋和村镇陆续出现在河两岸。大大小小的码头多起来。南方的建筑恍恍惚惚地倒映在水里,看不清的行人和动物也在水里走动,仿佛运河里另有一个人间。按照计划,他们得在邵伯镇上置办一下给养,备足了再去等候过闸。
河道悠长,拐个弯,果然看见遥远处一片辽阔的水面。那片大水上密密麻麻停着无数只船。
二徒弟叫了一声:“妈呀,这得多久才能过完。”
小波罗知道遇到了传说中的状况,从椅子上站起来,很是兴奋。邵伯闸是运河上的重镇,要害所在,南来北往的船只都经过这里。只是大清国地势南低北高,此地水位南北落差明显,邵伯闸只能采用三门两室的方式分级提水,让船只通行。三道闸门,两个闸室,提起,放下,再提起,再放下,如此反复。闸室又小,一次进不下多少条船,两边的船只积压得就很多。淡季当天通航还有可能,漕运和水运旺季,或者赶上天旱水位上不来,憋个十天半月都不在话下。老夏说他在邵伯等候过闸时睡了这辈子的第一个女人,没任何问题,等这么久,认认真真生个孩子都来得及。积压这么多船,一想到接下来漫长的等待,大家都着急。小波罗不急,既然等待是经行运河的必由之路,为什么不好好感受一下这个等待呢。
他们在邵伯镇下船。以老夏的经验,这么多船起码要等四五天,所以嘱咐邵常来备足食物、日用品和水。邵常来买了满满一挑子东西回来。小波罗和谢平遥也在镇上逛过了一圈。船出发,往更多的船里挤。
他们排在最后。如此壮观的场面小波罗从没见过。威尼斯的潟湖里船也不少,城里的河道中也穿梭着很多贡多拉,但跟这里没法比。有的平底货船一支船队就二三十条船,船头连接船尾,浩浩荡荡甩出去三四里地。船的种类也多,漕船、商船、官船、客船、一般的货船、民用的大船小船;有摇橹的、撑篙的、划桨的、张帆的,还有两艘蒸汽动力的小火轮。船的长相也各不相同,有的龙骨高得像个笑话;有的船底平如盘碟,两斤重的鱼甩个尾巴,水花也能溅到船里;有的船舱四周挂满红灯笼,这种船看得小波罗心里直痒痒,听说是妓船;还有雕梁画栋的短途游船,就算堆在船闸前等候,船主也要履行承诺,丝竹管弦嘈嘈切切还在演奏,这也成了一景,引得四周船上等待的人伸长脑袋围观;也有威严的船,不知道舱房里待着的是达官还是巨贾,或者是显赫人家的小姐、亲眷,总之所有门窗都紧闭,窗帘也遮住,外人窥不见其中的细节,连船上伺候人的丫头小厮也极少见到走动,整条船沉默得像一座建在水上的房屋。但这片临时的超大码头吵闹得要死,每人冷不丁开一次口说一句话,码头就像一口滚沸的大锅。水上生活惯了的人嗓门都大,隔一条船的距离说话也得声嘶力竭地喊。谢平遥坐在船头的竹椅子上,觉得前边的吵闹声真要把运河给烧开了,他们的船随时可能被沸腾的河水乒乒乓乓地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