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块货被疯狗咬了?就凭他俩,也想谋杀老子?”
他穿好衣服,众姑娘的护卫也到了。老鸨没为难丝绸马褂和瓜皮帽,他俩显然是常客,似乎还有点地位。让道歉肯定不可能,医药费也抵死不给,老鸨只好以众姑娘的名义出。她让谢平遥翻译给小波罗,对不住了,就是点意思,止住额头的血是足够了。此外,小波罗这次免单。
“老子真是白干了!”小波罗生气地说,“这叫什么事,兢兢业业半天,竟然他娘的一事无成!”
“抱歉抱歉,”老鸨说,“欢迎下次再来,要不今天也行。一定优惠,买一送一。”
“心情坏了。”小波罗说,“走了。”拎着拐杖气鼓鼓地跟谢平遥离开了众姑娘教坊司。出那条街后问谢平遥,“你呢?”谢平遥两手一摊。小波罗开心了,说,“虽然干了半截子还不如一点没动,但想到还有啥事都没做的,就觉得做了半截子也是不错的。”谢平遥耸耸肩。临走时天香姑娘又在他手心里挠了挠。挠在手里,痒在心中,但咬牙止痒,他咬了咬牙,跟小波罗出了众姑娘。没忘记那两块雕版。
回到船上,谢平遥到自己卧舱找龙泉印泥。印泥含朱砂、珍珠粉等成分,有消炎止血之功效。最早的著名印泥品牌之一,福建漳州丽华斋的八宝印泥,当初就是作为治疗外伤的“八宝药膏”用的。他拿着印泥敲小波罗的舱门,小波罗在里面窸窸窣窣半天才开门。谢平遥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小波罗也不避讳,指着窗户外的河水,嘿嘿一笑:
“都是那几毫升搞的鬼。排掉它,咱们就又是正经人了。”
市声从窗外涌进来,没有人会注意曾有几毫升奇怪的液体落进了水里。运河浩荡,多奇怪的液体也是水落到了水里。谢平遥打开印泥,挑出一坨,往小波罗额头上抹。消炎止血也很重要。
单子上列了一长串,在扬州要做的事很多。小波罗拿过笔,最先点的是紫藤街附近的府衙,他认定马可·波罗在那里管过事;接着点耶稣圣心堂,然后才是御码头和其他地方。出门时他又改了主意,决定先去教堂。
谢平遥陪同两个比利时专家来过扬州,听说过这座耶稣圣心堂,那时候还没彻底建好。府衙里的官爷陪他们到富春茶社吃早点,在热气腾腾的千层油糕和翡翠烧卖的香味里,这座在建的天主堂成了当地人最重要的谈资。因为地处缺口城门旁边,他们习惯叫它“缺口天主堂”。当时来去匆匆,只闻其名,未见其实。这一次见到了,发现这教堂确实有点意思。中西合璧: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建筑,坐西朝东,有两座十七米高的钟楼;教堂前有中式的大门和照壁;磨砖刻的门楼,上方正中嵌着“天主堂”三个字。再往前,是两棵不太粗的悬铃木。被称作“法国梧桐”的树,在扬州还很稀罕,前几年刚从上海移植过来。上海的悬铃木本是从英国引进的,但因法国租界里种得更多,叶子又像梧桐,阴差阳错,成了“法国梧桐”。
教堂沉重的门紧闭,四周静极,侧耳才能听见远处有人叫卖豆腐和香干,偶尔几声鸟叫,也不是从悬铃木上传来的。谢平遥叩门,没反应。小波罗把拐杖夹到腋下,直接推开了。尽管彩绘玻璃透进来半中午明媚的天光,
室内十根粗大的柱子伸出的烛台上,以及中间的祭台上都点着蜡烛,教堂里还显得幽暗。祭台上供奉的耶稣圣心像,在烛光里幽幽地闪动。让谢平遥心惊的是祭台前安静垂首的十来个人,两个外国人,其余都是中国人,女人衣服肥大,男人拖着辫子。门被缓慢推开,声音低沉,他们惊恐地睁大眼睛,集体向门口转身;与其说他们被开门声惊动,不如说那个不断生长扩大、变换形状的明亮光块刺激了他们的眼。
身材高大、一身黑色法衣的神父用英语问:“你们是谁?”
小波罗说:“我从意大利来。”
旁边的一位身材瘦小的神父用意大利语问:“意大利哪里?”
“我叫保罗·迪马克,维罗纳人。”小波罗也用意大利语回答。
自此之后,他们一直用意大利语交流。谢平遥不懂意大利语,只能坐在一边礼貌性地点头示意。一旦需要他对某个问题做出解释,他们会转用英语问他。和他一样,那位身材高大的神父也不懂意大利语,他跟瘦小的同事交流用的却是德语;高神父与小波罗交流时,高神父的德语由矮神父翻译成意大利语转述给小波罗。也就是说,除非某个话题跟谢平遥有关,他才能听到英语,其他时候穿梭于他耳边的只是听不懂的德语和意大利语。很快他就明白,他们在委婉地回避他。坐了一盏茶工夫,礼貌尽到了,他借口瞻仰教堂的其他部分,起身离开高神父的会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