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怪我不长记性,一个动辄就把某女人弄到所有女人之上的男人,怎么能随便相信呢。辞了职,我出来单干。不喜欢台里的作风,一年有大半年时间在做你不喜欢做的事,一天有大半天在做你不想做的事,干脆跳出来,老子不受这个鸟罪。还是老本行,做节目,做好了卖给电视台;或者从台里拿投资和项目,小国寡民地做,等于是合作。老子爱干什么干什么。起码做好的东西拿出来,我好意思让它姓谢。《大河谭》就是我跟台里合作的项目。那天我们三个又聚一块儿,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就扯到了叶落归根。我说我爸最近倾向比较明显,没事就想回老家上坟。胳膊疼了,他说是不是得给祖宗烧刀纸了;心脏早搏了,他也说是不是得给祖宗送点钱了;雾霾迟迟不散,他也认为是祖宗不高兴了。问题是,老爷子跑不动了,要去就得我去。更要命的,他老人家年轻时离开故乡,很少回去,我祖父祖母过世时,碰巧都在北京,就近全葬了这里。父亲的祖父祖母和曾祖父曾祖母埋在故乡的哪一块坟地里,他完全记不清。他只模模糊糊记得,小时候跟我祖父去上坟,要坐摆渡船从河北岸到南岸。祖宗就埋在运河边上。运河流经我老家那一段,少说几十公里,半个多世纪过去,就算老老实实没改道,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天翻地覆,这世界也早变了不知道多少茬了,我到哪里找。领导说:
“你老家的运河?哪个运河?”
“当然是京杭大运河。”
“这事你得干,”领导一拍大腿,咣一声,我真听出了银钱落地的声音。“大运河正申遗,上头要求台里配套上档节目。你来做。”
“怎么做?”
“我要知道怎么做还用得着跟你说?”
也是。领导的工作就是下命令,怎么干是下属的事。“这个,可观?”我把右手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捻了捻。
不必遮遮掩掩,他们都知道,我缺钱。离了。但我跟领导不一样,领导是离了李老师,我是被人离了。美满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分崩离析的家庭各有各的离法。我的特点是:被离,孩子归前妻,我每月支付高额的抚养费。至于为什么费用高到法庭判决的两倍半,前妻的说法是,要把你儿子往高端人才的路上送,这点钱你就心疼了?你也可以每月只给五块钱,那我就按五块钱来养。她是在短信里跟我说的。汉字在我前妻的短信里充分显示了象形文字的尊严,一个个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发出阴阳怪气的嘲讽之声。很多年里我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咱们中国人一离了婚就成了仇人,完全不共戴天。这个很多年包括离婚前的很多年,我和老婆认真探讨了这个问题,离了婚还能做个知己嘛,生意不成仁义在,知根知底的。我老婆完全认同,但一离了立马翻脸,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不给你机会。因为儿子要念书,我把房子给了前妻,车也给了,家产劈出了五分之四,只好从朝阳搬到了通州西上园,这里的房子比朝阳便宜啊。这还不够,抚养费之外,儿子隔三岔五跟我说,这个要钱,那个要钱。总之,每个月我有幸去看他几次,不揣一两千块钱,基本上是近不了他的身的。我给前妻打电话,我说,就是不用了的前夫,你也不能铆着劲儿往死里整啊。前妻用鼻子哼了一声,前夫不前夫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你是孩子他爹。
好吧,我是孩子他爹,我忍了。但忍不是一个道德、情感和态度问题,而是一个经济问题。我必须赚钱。
领导说:“上头的任务,还能亏待你?”
我也把大腿拍出了金银落地的响动,“成交。”
其实我对大运河没什么研究。大运河通州段当然了解一些,那也是因为误打误撞搬到了这里,没事晚上会到河边散步,从新华东路走到东关大桥,下桥,北运河边修了宽阔的木头栈道,适合饭后消食。当初房产中介一再忽悠我:仁者乐水,河景房啊谢先生,在楼上就能看见运河;往北,就是著名的燃灯塔,标志性建筑呢,北周时期建造,当年漕船跑了几个月,看见这塔才会心生安稳,京杭运河终点已到,此行圆满了。真住进来,哪看得到什么运河,河边的树都被前面的两栋楼挡
住了。房产中介说,不是说在楼上能看见运河吗,你得爬到楼上啊。他说的是他妈的楼顶上。接了这个活儿,我突然觉得,看不见运河它也是河景房,我会时刻想到两千一百二十四步之外就是让我听到钱响的大河,值了。工作室当初纯粹为省钱,租在马路边上一栋楼的最顶层,也算有先见之明。我对大运河的确不熟,除了这些年从我爸、我爷爷奶奶那里听到的故乡运河,我知道的不比其他任何一个中国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