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依然没有什么资料可以证明平遥公是研究运河的专家。我祖父到老了,某日在家看电视里周信芳的录像。抗日期间,周先生为救亡募捐,到北京演出,一路有意大利记者随行采访,我祖父突然冒出来一句:
“哎呀,我爷爷当年陪过一个意大利人来过北京!那是个运河专家!”
那又怎样?陪意大利运河专家来北京,不等于他也是运河专家。
“也是啊。”我祖父抹着他那已经掉光了头发的脑袋,想得十分用力,“可是,你太爷爷写的那些文章跑哪儿去了呢?”这话是跟我父亲说的。
那时候我父亲还是研究所里的科研骨干,尚未培养起跟年轻妇女跳舞的兴趣,回到家就在草稿纸上列各种奇怪的算式。我父亲说:“没准‘文*’时被抄家抄没了。”
“当时咱们家住在偏远的河边,周围一大片野地。”祖父又使劲儿想了想,“没抄出啥啊。他们嫌远,不愿去。那时候你太爷爷八十了吧,每天坐在太阳底下,守两块碑,有人求字,他就拓一张给人家。像个慈祥的弥勒佛,人缘好极了。”
“拓碑干吗?”我问。
“你高祖父字好,街坊邻居没事就来求一幅,装裱后挂家里,或者当礼物送人。老爷子来者不拒。八十岁写不动了,就写了龚自珍的两首诗和一篇文章,找人刻到碑上,谁再要字,他就拓了送人。”
“免费?”
“当然。奇怪的是,碑刻好后,求字的人却少了。经常在太阳底下坐两三天,也送不出一幅字。”
“碑呢?”
“早不知被谁砸了。没人求字也有原因,乱了,运动了,谁还有心情看字。”
“那我高祖父后来呢?”
“死了。中午我去叫他吃饭,他坐在太阳底下的藤椅里,头歪在右边的肩膀上,气都没了。医生说,嗓子眼里有痰,堵上了,一口气没上来。旁边就是写了龚自珍诗文的两通石碑。”
我和父母都不吭声。老祖宗死了,我们觉得应该沉默一下,以寄哀思。祖父对我们安静表示诧异,问我们怎么了。
“高祖父死了啊。”
“死了就死了。谁不死?”祖父说,“我跟你说,望和,我最高兴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们都看着他。我们知道他马上就会公布答案。自问自答是祖父老了以后最重要的交流方式。
“就——是,”祖父的声音像坐上了秋千,“你爸爸跟你高祖父一样,也来到了北京!”
坐在淮安的街头上,我还能想起祖父说这话的表情,两眼突然变得比光脑门还亮。好像他儿子来北京不是普通的求学和工作,而是跟一群人平地建起了一座北京城。
祖父已经故去有年,如果他老人家还在,知道我现在正做《大河谭》,成了半吊子的纸上运河专家,没准这会成为他“最高兴的第二件事”。在他老人家看来,能在运河的问题跟高祖父保持一致,那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差不多等于运河是咱们谢家人开凿出来的。
坐在祖先的城市里,我不觉得陌生,当然也不觉得熟悉。很小的时候来过,被大人抱在怀里,黑眼珠也滴溜溜地乱转,什么都没记住。我又抽了两根烟,决定明天去找清江拖拉机厂。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打了114电话查询,又上网搜索,确定清拖萎缩成一个小企业,迁到了城东南的开发区。在北京生活惯了,到哪个城市打车都不觉得远,安心地看出租车计价器上的数字在跳。跳到三十八块钱时,停下来。当年中国拖拉机制造业的三大巨头之一,如今变成了一个袖珍的门脸。我在门口抽了一根烟才进去。在祖父和父亲的描述里,清拖何等风光,大得足以自成一个帝国,你可以三百六十五天在厂区里不出门,社会主义的美好生活一样也不会落下你。必须抽一根烟才能弥合这个心理落差。
留守处的工作人员也在抽烟。五十岁左右,上个星期的胡子到现在都没刮,烟雾从胡楂中间穿过,给我一种生活兵荒马乱的感觉。他对每一口烟都无比迷醉,吸入时用力,像在吸世界上最后一口氧气;吐出时嘴巴大张,每一颗黑灯瞎火的坏牙都数得出来。他坐在一把木椅上,让我写出堂叔的名字。
谢仰淳。
他把嘴撇开来,歉疚地摇摇头,没印象。
“退休了。”
“退休了啊,我说呢。”他如释重负,狠狠地抽一口烟,好像退休了不认识不算渎职。
我递给他一根苏烟。到了江苏要抽老家烟。
“我帮你查查,”他起身去背后的一个柜子里翻找。半根烟工夫,他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谢仰淳,就是被车轱辘砸死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