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啥呢?”老爷子说,“你妈命令咱爷儿俩吃饭。”
“看运河照片。”我按了个下行键。
父亲用下巴指指电脑屏幕。是只露出下巴的孙宴临。
“哦,我在找这个摄影家。”
“那就去找啊,还坐着干吗?心动不如行动。”老头子嘿嘿地笑。
是啊,为什么不去找呢?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孙宴临,不就是在父亲心心念念的老家淮安嘛。我把照片往前翻,让老头子看。
父亲凑上去,一张张翻,偶尔停下来,犹疑着不敢下判断。“就是咱们老家啊!”他说,转眼又说,“像。有点像。到底是不是呢?”最后说,“唉,人老了就是麻烦,连记忆力都不听你的了。”父亲精通指桑骂槐的技艺,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在提醒我,该替他回一趟老家了。但我就是装傻。母亲在客厅下通牒,再不吃饭菜就直接倒掉了。爷儿俩往客厅走。坐到饭桌前,父亲诡秘地对我说,“儿子,我觉得那姑娘长得挺漂亮,你抽空可以去咱们老家找找。”
“人家也可能不在咱们老家啊。”
“没去找,你怎么知道不在?”
母亲敲响筷子,“饭也堵不住嘴。”
“说上坟的事呢。”父亲说,扭头看挂钟,“从现在开始,晚上六点十六分,这顿饭不再说一句话。吃饭。”
找漂亮姑娘突然扯到了上坟,瘆得我差点被稀饭噎住。老头子这逻辑,不知道他这辈子科研是怎么搞过来的。不过倒是个好建议,一箭双雕,为什么不呢?
第二天去了工作室,忙活一整天,诸项工作一一交代清楚,次日一早,赶六点多的飞机去了淮安。
父亲给了我堂叔堂伯的姓名和地址,也就是我祖父的哥哥家的两个儿子。堂叔是清江拖拉机厂的工人,堂伯在淮海剧团唱戏,多年前就该退休了。我上网查了,淮海剧团还在,一度与上海拖拉机—汽车联营厂、天津拖拉机制造厂齐名的清江拖拉机厂产值为零。茫茫人海,这老哥俩未必比孙宴临好找。我在大学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这两天孙宴临没课,没课不会去学校,课堂才是找到她的最佳地点。我决定用这两天把淮安这一段运河认真看看,跟孙老师聊起来也有谈资;见到我的堂叔堂伯,也不会露怯。我可以告诉他们,这些年我和父亲身在北京,心系故土,时刻关注运河的风吹草动。在这座城市,除了GDP,最重要的肯定是运河。千年大河穿城而过,它是它的血脉,也是它文化的源头。我给旅行社打电话,找懂行的导游,一对一运河文化两日游。
导游是个小伙子,姓胡,叫他小胡或者胡导都行。胡导不“胡导”,这小子有两把刷子,据说参与了本市文广新局大运河申遗的材料撰写,讲起运河心里有一本大账。从吴王夫差开凿邗沟一直到眼下的申遗,沟沟坎坎,每个拐点都门儿清。他把司机也省了,开车带着我,两天里把大运河淮安段的六十八公里一厘米一厘米地跑遍了。
大运河与淮河入海水道交汇的“水上立交”。里运河。裁弯取直后的
新辟大运河。淮安船闸。漕运总督府。漕运博物馆。镇淮楼。文通塔。河下古镇。板闸。大闸口。老坝口。清江浦楼。御码头。若飞桥。南船北马碑。水门桥。北门桥。都天庙。慈云寺。石码头。花街。文庙。大王庙。丰济仓。西长街水龙局。清晏园。废黄河。码头镇。洪泽湖大堤。仁义礼智信五坝……
因为做《大河谭》,断断续续了解一些淮安段运河,沿河走一圈,纸上谈兵的局限就出来了:思维老是跟不上,慢半拍。我跟小胡说,年纪大了,记忆力开始拖后腿了。他跟我一样清楚这就是个掩耳盗铃的借口,但他只笑,不说破。小胡本地人,运河边长大,河边一棵草的荣枯他也看了三十茬,所以张嘴就有“事”。他看得如此明白,大河仿佛一直流在他的眼皮子上。我约他,没准节目里需要他露个面,小伙子对我做个 V 字手势。
“必须的,”他说,“就是条臭水沟,在你家门口流了上千年,也成了母亲河。”
一教室的注册生和旁听生里,我年龄最大。有句俗话说,羊群里跑出头驴;我坐在最后一排,大部分时间低着头。孙宴临讲课用 PPT,也用黑板和粉笔,她讲《郎静山集锦摄影研究》,是门选修课。当她点 PPT 播放郎静山的照片和中国传统的水墨画,或者转身在黑板上分析两者山水、人物构图的层次时,我就抬起头,看这个小我八岁的女老师。她比照片上好看,尤其眼睛和嘴唇。双眼皮,眼大大的;唇形很好,很多女人化了妆也未必有她素颜时的唇线饱满清晰。这节课她讲的是郎静山集锦摄影中的“非时间性”问题。该概念源于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的艺术史论著《非时间性:众神的变形》,所以,她从这本书说起。真正生动的艺术不应被当作简单的物体般来看待,它具有把瞬间“非时间化”的能力,使之成为非主观的时间。这是艺术形而上学的概念,而非永恒的范畴;或者说,是用“反命运”的方式来抵抗时间,时间是所有艺术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