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汲清江》。郎先生的原作里,汲水者低着头,大半个面部都被斗笠遮住,根本看不见人物的表情;但在孙宴临的《晓汲清江》中,挑水的人抬起了头,就算在斗笠的阴影里,你也看得见他纠结的表情和眼神,因为他的表情和眼神,整个画面和画风为之一变,完全成了一幅全新的创作。在《松荫高士》中,孙宴临放大了张大千,让张大千扭头往左边看,半个脸上的表情与古松形成呼应,画面中的空气仿佛都由此震荡起来,隐隐似有雷声。
那几幅画真是吸引了我,我把椅子搬过去,坐在画前,从手机里搜出郎静山的原画,边边角角地对比着看。孙宴临给我拿来郎先生的摄影集,看着方便。“有兴趣?”她问。
“卖么?”
“不卖。”
“自娱自乐?”
“还没改造到满意的程度。”
“什么样才算满意?”
“要知道我早就画出来了。”
对照原作又看过一遍,我站起来,“强烈希望大师能赏脸,给我个请饭的机会。”天已经黑了。
“郎大师十九年前就去世了。”
“今天我请孙大师。”
孙宴临斜我一眼,“再瞎说真赶你走了。”
晚饭我请,附近的馆子“淮扬府”。孙宴临说这家的淮扬菜比较正宗。充分采纳孙宴临的建议,点了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梁溪脆鳝、文思豆腐、虾仁蒲菜和鸡丝粉皮,主食茶馓和黄桥烧饼。吃得贴心。祖母活着的时候,饭桌上就是这个味道。有一阵子没认真想起祖父祖母了。我跟孙宴临说,这顿饭让我觉得自己确实是个淮安人。胃从不说谎,它比你更清楚故乡在哪儿,祖宗在哪儿。
“你老家这里?”
“不像?”
“油腔滑调的,咱们大清江不产你这号的。”
“你们女人真难伺候。不会说话的你们说咱们像个哑巴,会说的,又嫌油腔滑调。没个正好。”
“我还真没冤枉你,祖籍这里也不耽误你是个京油子。你爸是这里的,还是你爷爷是这里的?”
“我爸和我爷爷都是这里的。”
“我就说你这人没句实话。昨天还说专程拜访,原来是寻根,顺便找个人。”
“真冤枉我了。我算半个孝子吧,早答应我爹来给祖先们上个坟,但这次绝对是起意找孙老师,顺带了却点家事。但看眼下的态势,两件事都要黄。”我把来淮四天来分别干了啥,一一向孙宴临交代。我把右手举起来,还有那礼物,我的堂伯谢仰止啊,莫名其妙,到底哪里得罪他老人家了呢。
“深刻地同情你,”孙宴临说,举起鲜榨玉米汁跟我碰杯。“鉴于头一件事肯定要黄,我建议你明天再去给谢老师唱一段,兴许还能办成一件。小时候我听他唱过《皮秀英四告》。”
“我看悬。某人都一桌吃饭了,饭碗没放下就不认人;我堂伯第三句话没听完就掉头走了,显然这事更难办。”
“咱们能说点别的不?我们家也是外来户。”
“哪来的?”
“高邮。我高祖父,跑船的,顺着运河到了这里。一百多年了。那时候这一块还叫清江浦。”
“高邮好地方啊。”
“好地方多呢。听说高祖父决意迁过来,是为了他哥哥。问题是他哥哥当时已经死了。他也知道哥哥过世,还是举家迁徙,要在哥哥葬身的地方扎下根。爷爷奶奶他们又说,我高祖父老家在山东梁山,我都被弄晕了。有点乱。”
“三代以上都是一笔糊涂账。我爷爷说,我高祖父会四门外语,袁世凯花了大价钱要他的人头。那得是多伟光正的大人物,可我在相关的史书里就没见着老祖宗的名字。听着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终于有件事让我们说到一块儿去了,直说到“淮扬府”的客人只剩下我们最后一桌。孙宴临答应我送她回工作室,不是因为夜路黑,而是走路的时候可以继续聊。
她的高祖也是个传奇。师出“弹腿教门”,一身好武艺,赤手空拳十个八个壮汉根本近不了身,据说当年护送过重要人物沿运河去了北京。那重要人物姓甚名谁,孙宴临的祖父祖母也说不明白,但他们把过程叙述得跌宕起伏:你高祖孙过程,这一路追河盗、抗官兵、阻击义和团,还跟数不清的歹人大战过千百回合,无有败绩。孙宴临从小就听高祖的故事,觉得老爷子不该叫孙过程,应该叫孙悟空,只有齐天大圣才有这般能耐。先祖孙过程在清江浦一度开馆授徒,现在运河边上精通拳脚的,往上追三五代,师父多半出自“孙家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