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烧啊,千万别烧!洋师父会杀了我的!”
孙过路说:“再喊我先杀了你!”
男人立马捂住嘴。然后张开手指,从指缝里漏出来小小的声音:“兄弟,他们真会杀了我的。”
“跟他们说,放火的是水渡口的孙家兄弟。”
“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们也没打算放过他们。跟他们说,我们还会回来的。”
“兄弟,还得让我喊两声。”过一会儿,男人又小声说,“要不洋师傅回来要怪我不尽责的。”
四周漆黑一片,第三个活物都看不见。“好吧,那你喊。”
男人突然亮起嗓门喊起来:“失火啦!都来救火啊!”
孙过路立马喝住他:“小点声!”
“声音小了等于没喊啊。”
“那就等我们离开后再喊。”
男人又捂上嘴。
孙过程从教堂里走出来,火苗已经上了房顶。兄弟俩把刀插回到身后。
“走?”弟弟说。
“走。”哥哥说。
大火映红半个天空,他们朝北方走。
男人在身后如丧考妣般号叫起来:“着火啦!教堂着火啦!有人放火烧教堂啦!快来救火啊!”
村圩子里有人敲起锣鼓、脸盆和木桶,有喊失火的,也有喊走水的。他们要去临县东平。那里有大刀会,有一帮跟他们一样四海为家、与洋为敌的兄弟。当他们走到东平,如细流汇入江海,大刀会已经成了“义和拳”,打出的旗号是“扶清灭洋”。他们会继续往北走。现在,他们就开始往北走。大火在目光尽头燃烧。
哥哥跟弟弟说:“走,是为了回来。”
好多天里,孙过程都想不明白,世界上竟然有小波罗这种职业,就是坐在船上到处乱看。当然,也会舍舟登岸穿街走巷地看。此类事他只见过两种人干过:一是乡间的二流子,吃饱饭无所事事地游荡;另一种人就是当官的。义和团开到北京后,作为最精壮的拳民,接受朝廷官员的检阅时,他总是被指派站到最前排的队伍里。那些当官的背着手从他面前经过,偶尔看他一眼,有时候还会拍拍他肚子,让他张开嘴看看牙口,顺带品评两句,像逛牲口交易市场;然后摇头摆尾地继续走,把他们的营盘慢腾腾地转上几圈。你不知道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但他们的任务就是走走看看。小波罗比二流子和朝廷官员还过分,他要沿运河从南一直看到北。他努力从小波罗的日常生活里总结出点硬邦邦的东西,但是徒劳。小波罗该吃时吃,该睡时睡,其他时候坐在船头喝茶、看书、写东西、跟大家聊天,兴致好了就摆弄他的照相机,或者到岸上信步乱走,走到哪儿算哪儿,累了就赶紧回。生活竟然可以这样过,不是种子丢下去长出新芽,也不是中幡耍完了、纤拉过了拿到钱,更不是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掉到地上。日复一日。他当然知道赶路就要有个过程,但小波罗的目的显然不在赶路,他要的仅仅是看。虚无缥缈、没着没落、无法抵达某个结果的看。
这种通往空茫和未知的“工作”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他从船尾走进卧舱里,邵常来跷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在船上,不做饭的大部分时间里,邵常来就这样睁大眼躺着。睡不着。从小到大,他没这么胖过。他自豪地告诉孙过程,都说邵家遗传瘦,祖宗十八代没一个胖子,那是他们没摊上好日子。
“这日子好么?”
“好啊!”邵常来一骨碌坐起来,“有吃有喝不花钱,还风不吹头雨不打脚。你兄弟过腻了?”
“我是说,咱们这位迪马克先生,就这么走走看看?”
“就这么走走看看。人家干的是大事,咱们不懂。”
“不懂你怎么知道是大事?”
“我懂另一个道理:拼命花钱干的指定是大事,像咱们这样,拼命挣钱干的一准是小事。”
孙过程想想有些道理,但他还是觉得不牢靠。那到底是多大的事呢?他从卧舱里出来,咬咬牙还是走到了甲板上,小波罗和谢平遥在喝咖啡。已经是六月,他们平稳地航行在微山湖中。运河有一段横穿这片著名的大水。荷花在远处小岛的边缘盛开,莲叶接天,半个湖都是绿的。拉网打鱼的人在河道之外对他们挥手。咖啡也是孙过程到了船上才知道的东西。小波罗主要喝茶,十天半个月煮一次咖啡,带得少,得省着喝。这一天太阳格外好,湖面阔大,浩渺的波光让小波罗空前兴奋,唾液腺分泌出来的口水带上了咖啡味儿。他让邵常来赶紧煮。能煮咖啡邵常来备感骄傲,好像那是一门多么艰深的技艺。端上甲板之前,他终于决定偷尝了一口,上下嘴唇各烫了一个泡。他抿紧嘴把两杯端过去,一路上都想把这奇怪的味道吐出来,实在咽不下去,但又舍不得。小波罗问:“加糖了吗?”邵常来必须说话了,一开口就把咖啡咽下去了,“回大人,早就没了。”咖啡的味道如此怪异,邵常来当即咳得弯下了腰。那天晚上他们住到南阳古镇的客栈里,邵常来跟孙过程说:“净骗人,不就是个中药汤嘛,叫什么咖啡!”但是孙过程说:“真的香。苦完了全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