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想得周到,成夫妻了,路上行走就方便了。可怜的如玉,她也只有我这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外国男人了。
船走了一夜。如玉一直哭,到凌晨终于歪倒在船舱里睡着了。我努力睁大眼,不能停,走得越远越好。困得不行时,我抄起河水洗一把脸,水里有股腐败的怪味。天越走越亮,从上游漂下来很多尸体。又有一场战争或者屠杀。如玉醒来后,看见不时撞到船上的浮尸,男的脸朝下,女的面朝上,泡得一个个肚子鼓鼓囊囊。她想起父母,又哭起来。哭得我也心生辽阔的虚无和悲凉。我掌握方向,尽量绕开每一具浮尸,实在绕不过,也力求避免正面冲撞。
在战场上,人像庄稼一样被成茬地割掉,我都没有感觉生命如此脆弱,吹弹可灭。我把如玉揽在怀里。我说,死几个人不算什么,死了谁都不算什么。
我们沿河走,在武清待过,在香河待过,最后到了北京通州的蛮子营。那地方接近北运河的终点。天气晴好,能看见燃灯塔矗立在北方。那是漕船的灯塔,看见它就可以松口气,押运漕粮的任务结束了。我是看到一堆义和团民争着抢着上船南下,才决定去通州的。当时我们躲在香河的一间草棚里,门前是奔流的运河。如玉问,现在去北京是不是很危险?我说,这时候恰恰最安全,义和团大批南下,说明他们摊上了大事,在北京待不下去了。一问,果然是慈禧太后在西逃的路上发布了剿灭义和团的上谕。其实此前,就是联军打进北京后,清政府已经开始配合联军一起捕杀义和团了。我们启程继续北上。如果运河能通到北极,我也乐意一直走下去。
蛮子营在通州城东南,一群中国的南方人聚集在那里。南方人被称为南蛮子,外国人被称为蛮夷,南方人对义和团兴趣不大,也不会整天吆喝要杀洋鬼子,这个地方合适。当年马嘎尔尼觐见乾隆皇帝,据说就被安排在这里下船,蛮子营嘛,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和如玉租在河边的一户破落院里。住了半个月,掌管村里日常杂务的里正上门登记身份信息。对外一概由如玉应付。
——姓名?
——秦如玉。
——男的呢?
——马福德。
——让他自己说。
我上前,哑着嗓子说,马——福——德。
——怎么跟个哑巴似的?
——他就这样,小时候家里人就叫他哑巴。
——哦,那我就记哑巴了。不像汉人哪,也不是满人。西域来的骆驼客?
——老家西北的。早年牵过十几头骆驼,世道乱,又不会说,就不干了。
此后,蛮子营的人就知道了,那个新来的瘸子,是从西北来的哑巴骆驼客。西北人姓马的也多。西北就西北,哑巴就哑巴,骆驼客就骆驼客。我可以出门了。
街坊蕙嫂跟如玉说,你家老马皮肤够白啊。有人的时候我戴着斗笠,没人时我就拿掉,褂子也脱了,在大太阳底下晒。麦皮色才健康。胸毛没事也带着拔,等我跟中国男人一样,开始赤裸上身吃饭干活时,胸毛已经拔得差不多了。
房东大嫂问如玉,你家老马比你大多少?有二十岁吗?如玉说,不到。我决定继续留着大胡子。
外国人跟中国人生的孩子叫“二毛子”。在床上,我跟如玉说,你不怕生个“二毛子”?如玉一把抓住我的下身,少废话,再来。她是个有主张的女人。
如玉左眼下有颗痣,她说中国人叫“伤夫落泪痣”,对我不好。我说那是你们中国人的规矩,管不到意大利。我就喜欢她的那颗痣,让她的眼神和表情有种平和的哀伤。哀而不伤。这在意大利语和英语中叫性感。她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把门关上,让穿过小窗户的光照到她脸上,然后开始扒她的衣服。就是这个意思。你是我唯一的光。
我们在运河滩上开了块地,种庄稼和菜。如玉会一点,我跟着学,人家怎么做我们怎么做。播种,浇水,施肥,抓虫子,收割。收成不好。河滩是块变幻莫测的地方,说不准水什么时候就上来了。辛辛苦苦干了一季,一场大水全没了。还会被人偷,跑船的人干的。葱、蒜、萝卜最吃香,拔出来在水里洗洗就能吃。有一年种了两分地萝卜,两天被拔走一半。
蛮子营斜对面,运河的那一边,有个村叫杨坨,住的多是北方流民,有一部分人做过义和团。他们觉得我像外国人,坐我的摆渡船时会起哄。我不吭声。北运河上没有桥,架了桥河道清淤太麻烦。从河这边到对岸,需要摆渡。这个活儿之前是房东大哥干的。他好酒,赚了几个辛苦钱就买了酒,有一天喝多了,自己渡自己,一头栽进运河里,一直到张家湾南边的芦苇荡里才找到他尸体。那片芦苇荡强盗出没,所以也有人说,房东大哥死在了贼人手里。不管怎么死的,都是死了。房东大嫂希望我去顶这个缺儿,条件是摆渡钱的四分之一归她们娘俩。孤儿寡母不容易,我和如玉答应了,我也算有个职业。这个活儿我一干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