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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第二部 1900年—1934年,沉默者说)(23)

时间:2023-02-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徐则臣 点击:

  不知道我这个瘸子,还有没有希望成为马克·波罗,或者我就待在这里,就已经是马克·波罗了?

  一月份听说他们开始在山海关跟中国军队打,四月份就在家门口听到了炮击声。他们隔着运河炮轰了通县县城。这帮小日本,动作够快的,他们有备而来。早在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大卫说,战争永不会停止。大卫说的没错。我和如玉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战争就没有消停过,别人不打我们,我们就自己打自己;哪一阵子没看见战争,仅仅是因为枪炮在我们身后运行,刺刀正等待磨砺,子弹已悄然上膛。我跟如玉说,没事别出门,尤其是孩子,把孙子孙女看好。女人对战争经常没概念,她说打打杀杀跟咱们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我说,战争中没有平头百姓,人只分两种:活的和死的。

  我们都老了。很多年里我们躲过了无数次战争。我们缩在家里,看着战争穿过运河,从蛮子营的村口走,从我们家门口经过——在房东大嫂家租住了五年,我们终于建起了自己的房屋和院落。战争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但这次不同,我一点躲掉的信心都没有。三十三年前我就知道日本兵是怎么一回事。联军里,没有哪个国家的军人敢说自己比日军更守纪律,比日军更吃苦耐劳,比日军更有执行力和战斗力;可能也没有哪个国家的军人敢说自己比日军更残暴、更贪婪、更具有破坏力。他们既然来了,就一定带着必死和必胜的决心。这民族像一根弹簧,要么温文谦恭,要拉就一下子扯到头,不给你活路也不给自己退路。

  到五月份,一大早就有整齐的脚步声经过东岳庙。我还赖在床上。年纪大了觉少,天不亮就醒,醒了总要磨蹭一会儿再起,为的是看一看小孙女。小丫头跟着我们老两口睡。

  儿子娶了媳妇就单住了,其实就是一墙之隔。他们都觉得不必分家,我坚决要分,各过各的轻省。分家时我都没意识到,这其实是我身体里的意大利在作祟。这些年我已经充分地把自己中国化了:中国男人留辫子,我也留辫子;中国男人剪辫子,我也剪辫子;中国男人穿大裆裤、扎绑腿、穿布鞋,我也穿大裆裤、扎绑腿、穿布鞋;中国男人抽旱烟袋我也抽旱烟袋;我的筷子用得不比任何一个中国人差,吃鱼吐刺的功夫堪称一流;早就想不起来香槟、红酒、威士忌、啤酒是什么味儿了,我喝烧酒,吱儿一杯,吱儿又一杯。我的话依然少,年龄越大嗓子越哑,别人继续叫我哑巴,但我会说几乎所有的中国话,只是写还有大问题。不过无妨,蛮子营里这个年纪的男人,基本上都不识字。有一天如玉跟我说,老头子,你的鼻子怎么矮下去了?我照了镜子,果然没有年轻时高。皮肤也成了古铜色,扒开皱纹,褶子里都是黑的。如玉走到镜子前,她还是那么白,比我更像一个白人。

  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一面镜子前,上一次可能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如玉还为我们两个五官的差异焦虑。现在,我们俩惊奇地发现,镜子里的两个人如同兄妹。我们的差异在无限地缩小,我们的面孔和表情在朝着同一个标准生长。中国人常说,多年的朋友成手足,多年的夫妻成兄妹。我总以为是指夫妻一起生活久了,产生了血缘一般不能分割的关系,原来还别有一层意指,即长相也在趋同,如兄妹对长

  辈相貌的遗传。我和如玉抱在一起大笑。我说老婆子,你再也不必担心我是个洋鬼子了。如玉亲了我一下。

  如果说这些年我对如玉有所改造,那就是成功地让一个中国女人习惯了在日常生活中亲吻和拥抱。如玉说,中国夫妻除了在床上会有身体接触,下了床相互碰一下指头都是新鲜事;就算在床上,也只是在“干见不得人的事”时肌肤相亲,干完了,蜷进自己的被筒里,各睡各的;若是老得干不了“见不得人的事”,后半辈子就成了同性人,跟磁铁一样,同极相斥,再无肢体上的交流。

  那天早上我醒了没起,支着上半身看小孙女。小丫头一到晚上就跑过来,爬到我们床上,睡在我和如玉中间。一直想要个孙女。前头有了两个孙子,儿媳妇又怀上了,一家人都希望是个女孩。想啥来啥,如玉和我开心坏了,恨不得每天把丫头揣兜里随身带着。丫头和我们也亲。隔代遗传,丫头长得像我。人都说骆驼客的血统又回来了,哑巴好人有好报。我儿子长得像如玉。幸亏儿子像娘,要不那时候还真说不清。那天早上我醒了,和如玉一起看着孙女,听见整齐的脚步声往东岳庙方向去。我说坏了,一定是日本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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