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如玉其实去了。快到芦苇荡时习惯性地左右观望,发现半路跟过来的一条船还在身后。船上至少两个人。她拐一个弯,擦着另一片芦苇荡绕了一大圈,回家了。那船也跟着她绕了一圈。第三天晚上她又出门,解下缆绳就看见不远处有人也在解船,先前两个人一直蹲在码头上吸烟。她的船走,他们的船也走;她的船停,他们也停。如玉干脆划到河对岸,到杂货铺买了把菜刀。她知道他们看得见,她把新菜刀用力剁
到船尾上。她怀疑那是袁家派来的盯梢。她不知道是她还是我自己暴露了行踪。我是想不出来哪个地方出了差错,但河广淀大,耳目众多,我明敌暗,有个纰漏也正常。袁家给一帮义和团员上贡了银子,雇他们来守株待兔。
他们逮着了。一个说,露出脸来。既然来了,露不露脸都一样,那就让他们看个清楚。我把斗笠推下来,挂到后背上。那个头目在火光下笑了,货真价实的洋鬼子。另一个说,庄王载勋出了告示,招摹能杀洋人者,杀一男夷赏银五十两,女夷四十两,稚夷二十两。咱哥几个今晚要发了。他们提刀走向拄着双拐的我。我把拐横起来。两把刀在一双拐这里占不到便宜,这两个脸色黑黄的人加起来得有九十岁了吧。他们的套路太简单。也可能是袁家就请不来像样的义和团。我点着脚往如玉那边移,两个看守的拳民还在犹豫,是继续看守好秦家人还是帮自己的上司。
事情突变就在那半分钟。一个头目喊,带她走,搬救兵!把刀架在如玉脖子上的拳民反应过来,揪着如玉的衣服把她拎起来,推着她就要往院子外走。老秦夫妇哭号起来,不让闺女走,但另一个拳民的刀举在他们眼前,老两口不敢动。两个头目缠得我分不开身,再不出手如玉就被带出门了。我从腰间拔出手枪,一枪击中押着如玉的拳民的后心。这群在乡间横行的拳民其实没听过几声正经枪响,同伴瞬间倒毙把他们吓傻了,哇哇哇狂叫半天,才想起来逃命要紧,三个人拎着刀就往门外跑。锄奸务尽,连开两枪,两个拳民倒在秦家院里;再要开第三枪,如玉抱住我胳膊。不能再杀人了,她说。说完又捂上耳朵。给她打了个岔,剩下的一个小头目趁机跑出了门。
当时我还抱怨如玉妇人之仁,如果不放走一个报信的,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仔细想来,那个人死不死,结局都一样。风起淀的夜晚静寂得只有水声和虫鸣,三声枪响能把坟墓里的死人也给惊醒,瞒不住的。老秦夫妇任何情况下也不会跟我们走。对这个年龄的中国人,死固然可怕,但跟背井离乡比,命没那么重要。他们宁可死在家里,也不愿活在逃亡的路上。老秦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我把尸体一具具拖到门外,扔进河里。待我气喘吁吁地回到院子里,老秦夫妇从一个房间里出来,老秦抱着一块布包的长方形大东西,秦夫人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秦夫人把包裹塞到如玉手里,老秦把那个长方形大东西递给我;接到手一掂量,我就猜到是《龙王行雨图》的雕版。
老两口说什么我没全听懂,大意是,他们把如玉托付给我了。秦夫人说得真诚,只要对她女儿好,那人就足可信赖。老秦就勉强得多,他的表情和语气表明,女儿和雕版托付给我,完全是情非得已。尽管如此,当我把雕版背到身后,他还是紧紧握住我手,突然间老泪纵横,颤抖着要给我下跪行礼,吓得我赶紧扶住。我对他鞠了一躬。这是男人对男人的嘱托,也是男人对男人的承诺。我结结巴巴地对如玉说,一起走。如玉摇头,他们无论如何不走。一家三口又抱头痛哭。
远处杀声震天,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走!老两口说。我拉着如玉往外走。如玉说,拐呢?我看看两个胳肢窝,空空荡荡,我已经不需要双拐了。这才注意到左腿,走路时我忍不住要跛一下。我果真成了一个瘸子。
刚坐上船划出不远,几十号义和团民就赶过来了。他们站在码头上嗷嗷叫,把梭镖往船上扔,用弓箭和弹弓往船上射。我让如玉掌握好方向,我把自制的帆升起来,调整好角度,借着越刮越大的夜风,船行驶飞快,射过来的羽毛箭和弹丸全落进了水里。义和团正在远去。秦家正在远去。风起淀正在远去。芦苇荡正在远去。秦家所在的方向起了火光,越燃越大,大火在黑暗里掏出的这个洞,仿佛河边之夜滴血的伤口。
如玉停止哭泣,拉我到船尾跪下,说,叫爹娘。
我说,爹,娘,我会对如玉好,你们——“放心”这个词那时候我还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