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医院分手后,费德尔是否开拔到北京,希望没有。死是一件残酷的事,但世界上肯定还有比死更残酷的活着,就是这一次的北京之行。我们从天津向北京进发,这是我从军以来前所未有的艰苦行程。我们走在无边际的沙地上,穿过杂草丛生的沼泽,脏水发出恶臭,如同走在巨大的蒸锅里。除了日本和俄国士兵像点样,英国和美国士兵走着走着就歪倒在路边,高温连印度的雇佣兵都受不了。因为喝了污水,很多人染上痢疾,拉肚子把我们拉成了一个个轻飘飘的空壳。行军途中我就想,费德尔好好在医院养他的左腿胫骨吧,这里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们抓了大量的中国苦力来运送军事物资,用皮鞭、刺刀和步枪来驱使他们把步子迈得大一点,以便加速行军进程。我们在河上弄到两百艘帆船,装满弹药和补给,同样用武力来逼迫中国苦力当纤夫,拖拽着逆流缓慢前行。
一路都在打仗。我完全记不得打了多少次仗。有天晚上我抱着枪站着就睡着了。我们与义和团打,与清军打;我们杀人如麻,别人也杀我们。人死如草芥。想起我小时候一脚下去踩死的那些蚂蚁,我们就是死神派来的那只残暴的脚。八月十三日晚,我们打到北京城外,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我想这下完了,我们犯了如此罪恶的杀戒,上帝终于动怒了。我在风雨摇撼的城下祈祷,一个连队都在祈祷,请求上帝宽恕我们。我们告诉上帝,之所以把枪口对准中国人,是为了救助那些被围困在使馆中的同胞。这理由算充分么?总之上帝息怒了,风住雨歇。然后我们开始进攻。一排排火炮架起来,炮弹像又一场大雨,密密麻麻地落到北京古老的城门和城楼上。
第二天早上,俄军首先攻破东便门冲进北京城,然后是日军和法军。英军从广渠门进入了北京。我们穿过下水道来到使馆区。公使们得救了。
我以为战争到此结束。没想到屠杀和抢劫才刚刚开始。十五日,慈禧太后挟光绪皇帝出紫禁城西逃,第二天我们占领各大宫门。从这一天开始,城墙下就堆满了清兵和义和团民的尸体,古老华美的建筑物开始燃烧,成为和即将成为废墟。我们开始搜查和射杀义和团。义和团曾任意指认他人为教民,我们也开始任意指认无辜者为拳民。看谁不顺眼,或者想从他那里捞点东西,我们就会伸出手指,理直气壮地说,你是义和团。刀跟着砍过去。美国的一个指挥官说,他确信,每杀死一个义和团,就有五十个无辜的人陪葬。
法国军队在王府井大街抓了二十多人,因为他们拒不提供任何信息,二十多人无一幸免,有一个下士一口气刺死了十四个人。还有一对法国人,把义和团、清军和平民逼进一条死胡同,用枪连续扫射十五分钟,一个活口没留下来。美国军队埋伏在街口,像训练打靶一样,对出现的每一个中国人开枪射击。俄军和日军对女人有种歇斯底里的欲望,***和折磨,小女孩都不放过。为了免遭凌辱,千百计的女人自杀,通州的一口水井中投进去二十九个姑娘;一个大水塘里,一个母亲宁愿把两个女儿活活溺死在里面。那些十恶不赦之徒也要在暗处才敢犯下的奸污和残杀的弥天之罪,光天化日之下比比皆是。向以文明自居的欧美人,怎么就突然失掉了廉耻、良善和尊严,残暴如禽兽?亲爱的迪马克先生和夫人,我真希望能够否认这一切,但我不得不承认,这都是事实。
联军进北京后,公开准许士兵抢劫三天。其实,直至撤离北京,抢劫也未曾停止。我们以捕拿义和团、搜查军械为名,走街串巷,见门就踹,踹了就抢。卧房密室,灶台马桶,但凡有一点晃眼的东西,都劫掠一空。我从没见过人惊惶至此。北京城里的平民为求自保,匆忙做出各种国旗和白旗插在自家门上,或者请人写个字条,表示家里也被洗劫,或者家产已经被某个欧美人占有,希望自己能够幸免于难。有个德国士兵搞了个恶作剧,给一
户人家写了张纸条:我有万贯家财,还有漂亮的老婆和两个鲜嫩的女儿,来我家吧!那个中国人不认识洋文,颇为自得地贴到院门上;一群外国士兵狂笑着冲进他们家,他完全弄不清到底哪个地方出了岔子。
尊敬的迪马克先生和夫人,给你们讲一个至今想来都极为心酸和羞愧的事。那天两个俄国士兵和一个意大利士兵在街上碰到我,邀我一起去一户中国人家“看看”。看上去那家过得不错。户主是个气质非常好的中国男人,见到我们,绝望中有淡定。他把箱子打开,值钱的东西都在那里,随便拿。我们装满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