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满脸通红,低下眼睛,开始咳嗽。
原来有人走进客厅里来了,这个人高身量,宽肩膀,年纪三十岁左右,穿着文官制服。他不声不响地走进来了。可是他走进门口,碰响一把椅子,这才使得那对情人知道有人来了,回头看一眼。来人就是丽扎的丈夫。
他们虽然赶紧回过头去看一眼,可是已经迟了。那个人已经看见格罗霍尔斯基抱住丽扎的腰,已经看见丽扎搂住格罗霍尔斯基的贵族气派的白脖子。
“他看见了!”丽扎和格罗霍尔斯基不约而同地暗自想道,竭力把他们忽然沉重起来的手和困窘的眼睛掩藏起来。……那个丈夫呆若木鸡,绯红的脸顿时惨白了。
痛苦的、奇怪的、扰乱人心的沉默持续了三分钟。啊,那三分钟!格罗霍尔斯基直到现在还记得。
头一个走动起来,打破沉默的是丈夫。他走到格罗霍尔斯基跟前,脸上做出毫无意义而又近似笑容的怪相,向那人伸出一只手去。格罗霍尔斯基轻轻地握一下那只柔软而冒汗的手,周身打个哆嗦,仿佛他拳头里捏着冰凉的癞蛤蟆似的。
“您好,”他喃喃地说。
“您身体好吗?”丈夫说,声音沙哑,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在格罗霍尔斯基对面坐下,不住地整理他脑后的衣领。……痛苦的沉默又来了。……不过这次沉默不那么尴尬。……那头一步,最困难、最暧昧不明的一步,已经过去了。
现在剩下来要做的,只是这两个人应当找一个借口去取火柴,或者去干点别的什么小事而退常他俩都巴不得赶快走掉了事。他们坐在那儿,谁也不看谁,揪着自己的胡子,极力在乱哄哄的头脑里找出个办法来摆脱这种非常别扭的处境。两个人都出汗了。两个人都痛苦得受不了,两个人都满腔愤恨。他们恨不得扭打一场,可是……该怎样动手呢,该谁头一个动手呢?但愿她走出去才好!
“昨天我在俱乐部里看见您了,”布格罗夫(丽扎的丈夫的姓)喃喃地说。
“我到那儿去过,……是去过。……您跳舞了吗?”
“嗯,……跳舞了。我跟那个……跟留科茨基家的小女儿一块儿跳的。……她跳得很笨。……跳得再糟也没有了。她倒是聊天的能手,”他顿一顿。“她讲个没完没了。”
“是啊,……那很乏味。我也看见你们了。……”格罗霍尔斯基无意中看布格罗夫一眼。……他的眼睛遇上被欺骗的丈夫那种迷茫的目光,他受不住了。他很快地站起来,很快地抓住布格罗夫的手握一下,拿起帽子,往门口走去,感到他的后背很不自在。他觉得有千百只眼睛盯住他的脊梁。这样的心情只有演员给人喝了倒彩,从台口退下场去,或者花花公子后脑勺上挨了人家的拳头,由警察押走的时候才会领略到。
格罗霍尔斯基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前堂的房门刚刚嘎吱一响关上,布格罗夫就跳起来,在客厅里兜几个圈子,迈步走到他妻子跟前。她那张小小的猫脸缩成一团,眼睛眫巴起来,好象额头上等着挨一个爆栗似的。丈夫走到她跟前,脚踩着她的衣裾,膝盖撞着她的膝盖,苍白的脸变了样子,胳膊、脑袋、肩膀一齐索索地抖。
“你这个贱货,”他用低沉的、要哭的声调说,“要是你再让他上这儿来,哪怕再来一次,我也要收拾你。……不准他再跨进门来!我要打死他!听明白了吗?哼哼,……没出息的畜生!你发抖!卑卑……鄙!”
布格罗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肘,摇撼她,然后把她象小皮球似的摔到窗口去。
“贱婆娘!下流胚!不害臊!”
她几乎脚不点地,一直扑到窗口,伸出两只手抓住窗帘。
“闭嘴!”丈夫走到她跟前,嚷道。他瞪起亮闪闪的眼睛,跺一下脚。
她真就闭住嘴不出声了。她眼望着天花板,抽抽搭搭,脸上的神情就象是小女孩看到人家要责罚她而懊悔不迭似的。
“原来你是这样?啊?跟一个轻薄的花花公子勾搭上了?
好哇!莫非你没到圣坛②前面去过?你是什么人!好一个贤妻良母!闭上你的嘴!”
他就一拳打在她那好看的和弱不禁风的肩膀上。
“闭嘴!贱婆娘!我还要给你点更厉害的苦头吃!要是这个下流货胆敢哪怕再来一次,要是我哪怕再撞见一次……听着!!……你跟这个流氓在一起,那……你就别讨饶!我情愿到西伯利亚去③也要打死你!把他也打死!我连眼睛也不会眫一下!走开!我不想再看见你!”
布格罗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和眼睛,迈开步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丽扎哭得越来越响;耸动肩膀,皱起小鼻子,眼睛盯住窗帘上的花边。
“你胡闹!”她丈夫叫道。“蠢娘们儿的脑子里,糊涂想法就是多!全是些胡思乱想!丽扎威达④,小娘们儿,………我可不许你来这一套!你还是给我小心点的好!我不喜欢这一 套!你要干下流事,那就……滚蛋!我家里没有你待的地方!
要是……你就走你的!你做了妻子,就得把那些花花公子忘掉,从你愚蠢的脑子里赶出去!这全是些胡闹!下一次不许再这样!你还有什么话说!要爱你的丈夫!有了丈夫,就得爱他!就是嘛!有一个还嫌不够?现在,你给我走开,……害人精!”
布格罗夫沉默一忽儿,叫道:
“叫你走开嘛!到儿童室里去!你哭什么?自己做错了事,还要哭!你这个人啊!去年你勾搭上彼特卡·托契科夫,现在呢,求上帝宽恕我这么说,又勾搭上这个魔鬼了。……呸!
现在你该明白你是什么人!你是妻子!母亲!去年闹出一场纠纷,现在又闹出一场纠纷。……呸!”
布格罗夫大声叹口气,于是空气里弥漫着白葡萄酒的气味。……他刚吃完中饭回来,微微带点醉意。……“你知道你的责任吗?不知道!……那就得管教您!您还没受过管教!您母亲就是荡妇,您也是。哭吧!对!哭个够吧!”
布格罗夫走到妻子跟前,从她手里把窗帘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