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黄包车牌号的母亲(6)
时间:2023-04-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叶延滨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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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干瘪的红萝卜让我回到了那个漫长而饥饿的乡村中学生活。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中学生有每月27斤粮食的供应,由于没有肉、糖、油、蛋等副食品,27斤粮食分配到每天就是每日三餐共九两食品充饥。到了周六最后一餐的时候,家境不同的同学就会有不同的举动。家境较差的同学,平时吃饭时,常把自己定量的食品让给其他同学,说好周六的时候“偿还”,这些同学到了周六吃饭时,就会“收回”平时省下的米饭,给家人带回去。家景好的同学,就会把这一餐“还给”平时多吃几口“借饭”的同学,空着肚子回家去,吃家里的晚餐。西昌是山区,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靠湖的农家能偷偷下湖捉鱼,生活比较宽裕。靠山的农家,能上山采蘑菇、拾山货、打野味,过日子也能有点油水。苦的是种粮的农民,还有城镇居民,有钱也买不到吃食。周末回家,母亲总要给我留一点吃的东西。开始还有糕点,后来只有些杂粮饼干,到了最困难的时候,我记得母亲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是一根干瘪的胡萝卜。胡萝卜都放干瘪了,可以想得出来,母亲早早地就留着它,留给周六回家的爱子。
细节,就是生命蓄存的文件密码,一根干瘪的胡萝卜,对于我,就是生命中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和亲情中永远温馨的母爱……
记忆是奇怪的,有时,记忆像个最吝啬的精灵,选择那些当时零碎的细部,留了下来,而且越在脑海中留得久,印痕越深,越在时光之后存放,越放大得清晰。记忆是对人生的一种珍惜,这种珍惜又使我记得我曾经珍惜过的事情。
不知道现在的《语文》课本中,还有没有王愿坚的《七根火柴》了。这篇回忆录,用七根火柴的角度,写下了红军过草地的千辛万苦。这是一个短篇纪实文学,每次一看到那些动辄数十万字的“巨型报告文学”作品,我就想到了《七根火柴》。我以为这是一篇写长征的经典作品,用一个红军战士对七根火柴的珍惜,表现了一场举世瞩目的长征壮举中人性的光彩。
我们生活的现实,已经到了五光十色的时代。我记得,在我少年时期,最困难的岁月,我们珍惜每一根火柴。那是疯狂的“大跃进”之后的三年灾害时期,物质空前匮乏,所有的东西都需要配给,都要凭票证定量供应。我记得,有粮票,粮票还分粗粮票、细粮票、全国粮票、省粮票等。县里自制的粮票叫“搭伙证”,不能流通购买粮食,只供在单位食堂就餐,然后各个单位的食堂可以用它到粮站购买粮食。此外还有食油票(每月三两)、棉花票(每年半斤)、糖票(每月半斤)、糕点票(每月半斤)、布票(最少的一年每人一尺五寸)、肥皂票(每人一块)、肉票(最少的一年每人每月半斤)、蜂窝煤票(城市居民专有)、煤油票(电力不足的小城市居民专有),等等,还有逢年过节发的茶叶票、香烟票、豆瓣酱票、酒票,豆腐票……如果要了解中国人在1960年前后维持生命的最低生活的最低保障,就可以去调查一下那个时候的城市居民的票证发放情况。那些邮票大小的票证,让人们感到生命的依靠。在所有票证中,还有一种叫火柴票。
说到火柴,我们就会想起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在寒冷的冬夜用火柴的光,点燃了自己的梦想,让生命最后时刻有些许光明和温暖。但我在读这个课文的年代,正是中国人连火柴也需要票证才能买到的年代,因此,这小女孩不断划燃火柴的举动,在我们那一代孩子眼中,也许显得太奢侈了。我们更理解《七根火柴》,知道每划一根火柴,都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有一年,在我的记忆中,火柴也要凭票供应,一家两盒火柴。火柴在那时不贵,两分钱一盒,但没有票,也买不到。两盒火柴,不足两百支,平均每天六支。烧三顿饭,晚上停电点煤油灯,点蚊香,还不是每一根都能划燃。两盒火柴,一个家庭维持生存最低的需用量。如果家里有一个抽烟的人,这就不够用了,两分钱的火柴就成了一个重大的问题,摆在全家人的面前。
四分钱,两盒火柴,在那个饥饿和寒冷的年代,让我看到了母亲坚韧而乐观的灵魂。我在一篇小文章里说过下面的这个细节。那时候每天清晨,学校大食堂烧早饭的时候,烧柴草的灶孔下堆着从灶里落下的柴草灰烬,灰烬中还有没有熄灭的红炭渣。下放到大凉山当师范学校老师的母亲,就到伙房的灶孔去端一盆柴草灰。压得紧紧的一盆炭灰,可以从早上到下午都保持着热气,用小火钳拨开灰烬,还有豆粒般星星点点的小火炭。就这样,不仅能取暖,还能省下火柴,留在没有炭灰的时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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