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抓羊肉和奶茶。”我说。
“俺掌柜的刚宰了一头羊,新鲜着呢,你想吃哪块肉自己去挑!”女人说完,指了指草原说:“有个骑马人你见了没?他今晚也住这儿,跟你一个毡房!”
我这才明白骑马人也是个过路的,独自在毡房过节毕竟冷清了些,我很高兴有个同伴,我对女主人说:“好啊,一会儿他遛马回来,我问他想吃什么,可以一起吃吗!”
太阳下去了,天色昏蒙了,草色也昏蒙了,骑马人还没有回来,让我疑心他们跟着夕阳一起落到草原下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一会儿他们也许会随着月亮一起升起来。
这家客店是男主内,女主外。在灶房忙活的是男主人,待人接物的则是女主人。专程来看草原之月的青年男女,他们要了手抓羊肉和清炒白蘑,用托盘盛着,端到毡房去吃了。他们离开的时候,女主人嘱咐着:“晚上要是嫌冷,就生点牛屎饼取暖。”不过刚一说完她又说:“你们两个人睡,想来也不会冷的。”她笑了,那对青年也笑了。他们的笑让我思念曲信使,我掏出手机,想告诉她,我要在草原上看月亮了。可是刚开机,女主人就撇着嘴对我说:“这地方没信号,那玩意儿在这儿只能当撅嘴的骡子。”客店外响起了马蹄声,看来那人回来了。草原的客店一般都为赶马人预备着马厩,所以一听到响动,女主人便对我说:“我得先去拴马,给它饮点水。”
五分钟后,女主人回来了,跟着她进来的就是枣红马的主人了。他看上去五十多岁,中等个,罗圈腿,据说草原上的好骑手,腿都会有些罗圈。他的脸很宽,五官分得又开,加之脸色泛着古铜色的金属光泽,因而看上去很硬朗。他进来后用手搓了搓脸,然后坐在桌前,问女主人:“有自酿的蒙古小烧吗?”女主人说:“跑长途的司机最爱喝这一口,能没有吗?”那人嘟囔一句:“怪不得卡车老是掉沟里呢。”他的话把我逗笑了,我过去跟他搭讪,说我是和他住一个毡房的,想跟他一起吃晚饭,问他想要什么?他没有客套,说:“有手抓羊肉就是节日啊。”
我连忙吩咐女主人:“手抓羊肉,清炒白蘑,再来一个凉拌口条。”
那人补充说:“手抓羊肉别弄得太烂了,不入口,没嚼头!新鲜的白蘑还是清炖的好,汤汁是奶色的,鲜味打鼻子!”
女主人还没应声,灶房里传来了男主人的声音:“真是碰到会吃的主儿了!”
男主人一歪一斜地叼着烟出来了,他瘦极了,是个跛子。他扫了我一眼,然后对那男人说:“我打窗户望见了,你那马可真叫漂亮,削竹耳,悬铃眼,油光水滑,一根杂毛都没有,那马鬃飘起来像团火,晃人眼啊。好马都有个名,它叫什么?”女主人嗔怪道:“马都把你跌成瘸子了,你还恋着!”
男主人说:“好男人伤在好马上,不屈啊!”
枣红马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谈马的事情,他淡淡地说:“它叫天驹。”
“ 天驹!好名啊。”男主人抽了一口烟,说:“我年轻时最爱的那匹马叫青云,菊花青,我那时好胜,骑着它参加旗里的赛马会,结果出了事。那天下着小雨,草地又湿又滑,青云跑得又急又快,转弯时摔倒了,把我的一条腿压在它身下。我要是不成了跛子,能娶个比她受看的呢!”他用烟头点了一下女主人,笑了。
女主人瞥了男人一眼,说:“当年青云要是把你的脑袋压在身下,你娶的就更丑了——地狱里窝憋着的女人,哪一个不是青面獠牙的?”
男主人哈哈笑了,说:“你怎么不说我上了天堂,娶的是仙女呢。”
女主人“呸”了一声,说:“你哪有那造化!你只配给我当个厨子!”
她的话大约提醒了男主人在家中的角色,他“啊”了一声,说:“我得捞手抓羊肉了,要不煮过了!”说完,提着腿赶紧回灶房。
他们满怀爱意的斗嘴让我更加思念曲信使。枣红马的主人大概看出我有些惆怅,问我:“你从哪儿来?”
“齐齐哈尔。”我说,“刚从满洲里开完会。”
“那怎么从这儿往回走?绕路了啊。”他说。
“我要去巴尔图办点事。”我说,“汽车坏在半道上,就在这儿歇脚了。”
他“噢”了一声,垂下头来。
我问他:“你去哪儿?”
“绰尔。”他说。
我们的手抓羊肉好了。它盛在一个青色的搪瓷盆中,冒着热气呢。我对同毡房的人说:“要不咱们也端回去吃?”
“好。”他说。
于是,女主人帮着我们,把酒菜拿到毡房。月亮还没升起来,草原好像让夜这张黑手给抹脏了,乌蒙蒙的。我付了菜钱,那人付了酒钱。女主人收了钱要离开时,那人又掏出五块,说是喝酒缺不了火这个伙伴,他得把柴草钱付了。女主人摆了摆手说:“今儿过节,我正愁没月饼送你们呢,就送点牛屎饼给你们烧吧!”她的话把我们逗乐了。
那人抱了几个牛屎饼进来,放进火塘,熟练地生起火来。毡房里有马灯,可有了火,就不用点灯了。牛屎饼燃烧得很斯文,无声地发出暗红的光,不像秸秆和劈柴,着起来轰轰烈烈的。
我们围着火塘开始吃喝了。我吃手抓羊肉的时候,离不开韭菜花,蒜泥等调料,那人呢,只是蘸少许的盐,他说羊肉像我那么个吃法,鲜味都糟践了。他说在家里吃手抓羊肉,他连盐都不蘸,那样更加妙不可言。出门嘛,骑了一天的马,出了一身的汗,要补充点盐了。我便问他从哪里来?他说:“辉河。”说完,便闷头喝酒了。“我叫王子和。”我说,“我老婆叫我‘王拖拉’,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