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父亲让项忆君把志愿改了——改成工商管理专业。那日,项忆君第一次看到父亲竟忘了刮胡子,胡的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两颊。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哎——”,音调在空气里转了几个弯,忽地一下止住,几乎都听出喉头的那口浓痰了。父亲摇摇头,转身进屋了。
项忆君穿上海关制服,在父亲面前一站,项海朝她的肩章看了又看,半晌,才道:“女孩子穿这身衣服,有些武气。” &star=1#83147
项忆君说:“是刀马旦的路子。”
项海笑了笑,不吭声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项忆君还是爱唱戏,每天总要抽个半小时,让父亲指点。这半个小时,与另外二十三个半小时,像是隔着几个世纪。项忆君知道,这半个小时,她其实是梳着髻化着油妆呢,水袖舞得花团锦簇,周围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会儿“待月西厢”,一会儿又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这半个小时,比那二十三个半小时都要精彩,是点睛的一笔。
舅舅给项忆君介绍过两个男朋友。第一个在银行里当科长,三十岁不到,身材魁梧,说话像放鞭炮。见面不过三次,就要亲项忆君的嘴,手还直往胸口探。项忆君是吓坏了。依着戏台上的进度,这会儿还只到你瞧我我瞧你眉目传情的份儿呢,连手都碰不得,怎么就能这样呢——忙不迭地断了。
第二个在会计事务所上班,父母都在国外,家里条件不错。项忆君和他谈了半年,感觉还行,他父母专门从国外飞回来看准儿媳。见面那天,小伙子的母亲随口问了声“平常有什么爱好”,项忆君答道“唱戏”。两个老人倒有些意外了,说,那就来一段好不好?项忆君便演了一段“贵妃醉酒”。为了逼真,拿出一条床单披在身上当戏服。因有讨好的意思,演得比平常更卖力三分。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斥,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唱到最后,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来,眉眼间说不尽的缱绻情意。两个老人看得呆了,半晌,才鼓起掌来。项忆君以为给他们留了好印象,谁晓得过了两天,小伙子跑来说——我爸妈讲你身上有股妖气,不像好好的女孩子。项忆君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委屈得回家就哭倒在床上。
项海听说后,也不安慰,只淡淡地说了句:“管他们做什么,他们未必懂你,只要你自己懂自己就行了。你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
项忆君愣愣地听着父亲的话,只觉得这里头有无穷的意思,却又说不出来,胸腔里被什么充得满满的,一阵阵地往上漾。鼻子竟又酸了,却与刚才的委屈又不同,是另一番情怀。自己也说不清的。 年底,项忆君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吃烤肉。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许久没见面,一见之下,竟似比在校时还要亲热几分。项忆君平常是不喝酒的,这天兴致一高,喝了两杯红酒,顿时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席间,有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人,叫毛安,并不是班上的同学,也不晓得他怎么混进来的,好像是某位同学的朋友。他不喝酒,也不吃肉,尽顾着推销保险,名片一张张地发,雪花似的。项忆君也拿到一张,看了上面的名字,忍不住笑道:
“‘毛安’?你爸妈怎么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毛安怔了怔,反问她:“这名字怎么了,很怪吗?”
项忆君打着酒嗝,告诉他:“是有点怪——毛安,毛安,听着像是毛府里家人的名字。以前的大户人家,都喜欢给家人取名字叫什么安的。主人姓张,家人就叫张安,姓王,就叫王安。你晓不晓得,唐伯虎为了追秋香,到华府里当家人,就改了名字叫华安。”
毛安听了,朝她看了一眼。项忆君脸颊泛着红光,越说越来劲:
“我可没有骗你,不信你去翻书——”谠完,咯咯地笑。
毛安也笑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项忆君告诉他:“项,忆,君。”毛安说:“名字真好听,像琼瑶片里的女主角——你要不要买保险?你这么年轻,又是小姑娘,我推荐你买一种我们公司新推出的女性特别险,保管你合算。”
项忆君摇了摇头:“我不买保险——你晓得我为什么不买保险?我一个好朋友的哥哥就是保险公司的。薪水高。福利又好,年终奖有十万八万,每年都能去欧洲玩一圈——保险公司这么有钱,还不都是从投保的那些人身上赚的?你让我们买保险,就是想圈我们的钱。所以啊,我才不买保险呢。”她一本正经地道。
毛安一愣,还没说话,便听旁边一个同学道:“项忆君,给大家唱段戏吧,好久没听你唱戏,都想死了!” &star=1#83147
项忆君嘿嘿一笑,站起来,走到中间,款款低下身子,朝大家作了个万福。清一清嗓子,便唱了段《苏三起解》。因是脍炙人口的段子,她唱得轻松,大家听得也开心。唱毕,几个同学都嚷着“再来一段”!项忆君说“好啊”,又唱了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也是家喻户晓的段子。
项忆君唱完,回到座位坐下。那个毛安凑过来,问她:“你京戏怎么唱得这样好一以前练过?”项忆君还未开口,旁边的同学已替她回答了:“忆君的爸爸是京剧团的。”
毛安一听,忙道:“京剧团的——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余霏霏的女孩?”
项忆君想了想,说:“不认识。我爸爸大概认识,我回去问问他。”毛安“哦”了一声,说:“那就算了,我也是随便问问。”
当天,项忆君回到家,便上床睡觉了。第二天直睡到近中午才醒来,头疼得厉害,想到昨天的事,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酒喝多了。她记起那个叫毛安的青年,在他面前似是絮絮叨叨个没完,有些话好像还挺过分。项忆君这么想着,便有些懊恼。父亲最不喜欢女孩子在外面喝酒,她起床洗了澡,仔仔细细刷了一遍牙,怕留下酒味,不放心,又刷了一遍。走出来,见父亲在沙发上看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