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海教授《霸王别姬》。他先唱一遍: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适听得众兵丁闲谈议论,口声声露出那离散之心——”
项海许久没在公众场合唱戏了,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他唱完,朝台下看去。见这些学生一个个表情木木的,毫无反应。项海正有些失落,忽听见角落里响起欢快的手机铃声,一个女学生拿着手机,飞也似的奔了出去,一会儿再进来,大咧咧地坐回位子,招呼也不打。项海被她的高跟皮鞋声弄得好一阵发愣。
第一堂课上得索然无味。手机声此起彼伏。听电话的,上厕所的,进出教室旁若无人。后排一个男生边听课边吃口香糖,手插在口袋里,靠着椅背,对着项海吧嗒吧嗒嘴
巴灵活地翻转着。前排的一个女生,赫然在项海眼皮底下看一本画报,翻页时毫不避忌,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项海对着她发了一会儿呆,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女生却抬起头看他,还朝他笑了笑,继而又低头看画报。
项海没说话,心里却有些糊涂——难不成现在学生上课都是这个样子?几十年没进课堂,都变得让人看不懂了。
上完课,项海微一欠身,朝台下道:“今天就到这儿吧。”说着慢慢地收拾东西。他静若处子,学生们却是动若脱兔,只一会儿工夫,便走个干干净净一只留下项海一人。教室内顿时空空荡荡。
司机告诉项海,车坏了,不能送他回去。“你坐校车吧,到人民广场。喏,就在那边——”司机叼着烟,手朝校门口一指。 项海只得走过去,上了大巴。车上座位已满了,零零星星有几个人站着——坐着的都是些学生,说说笑笑,有些是刚才班上的学生,见到项海,也不理会。项海挑了个位置站着,一手拿包,一手抓住上面的行李架。一会儿车开了,起步时不大稳,项海没抓牢,整个人朝后倒去,“啊哟!”幸好后面有人,扶住了他。
“谢谢。”项海重新抓住行李架。这次抓得牢牢的。
“项老师,我帮你拿包吧。”旁边座位上一人道。项海一看,见是刚才上课时吃口香糖的男生。男生一抬臀,再一伸手,将他的包拿了过去。
“这趟校车人最多了,每天都有人站着——项老师你累不累?”男生嘴里嚼着口香糖,问他。
“嗯,还好。”项海听他这么说,还当他会给自己让座,谁知他纹丝不动,并没有让座的意思。便有些后悔,该说“很累”才是。再一想,整车的学生只有他一人提出给自己拿包,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仗义了,不该再奢求什么。
好在路上不堵,不到半小时便到了人民广场。项海从男生手里拿过包,说声“谢谢”,下了车,换乘一辆地铁,很快到了家。
项海走进门洞,被迎面冲下来的一人撞得险些跌倒,他踉踉跄跄看去,那人已冲出十来米之外。“小赤佬,你给我死回来——”与此同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尖叫声,在项海头顶响起。项海抬起头,五楼的女人见到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项老师,这个——回来啦?”忙不迭地把头缩回去。
这女人以前唱裘派,是京剧团里唯一的女花脸,一度前途远大,后来跟着老公炒期货,心思全放在赚钱上,把家当输个精光才回头。几年不唱戏,全撂下了。现在拿着一份死工资,日子清苦得很。项海猜想,她儿子刚刚必定又是拿了家里的钱去赌,她才会如此失态。不由得叹了口气,慢慢地走上楼。
“项老师。”忽听见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项海抬头,见罗曼娟站在面前,手里端着一碗馄饨,正望着自己。“自己包的馄饨,虾仁馅的,拿一碗给您尝尝。” &star=2#83149
项海“哟”的一声,连忙放下包,双手接过。“这怎么好意思——多谢多谢。”他正要开门,才发现自己端着馄饨,竟腾不出手拿钥匙。罗曼娟微微一笑,又从他手里拿过馄饨,“您先开门吧。”
项海也笑了笑,掩饰脸上的窘态,打开门。“进来坐会儿,”他对罗曼娟道,“我昨天刚买了些上好的普洱,请进来尝尝。”
罗曼娟推辞道:“不了,家里的衣服还没收,小囡马上就放学了,还要烧饭。”
项海“哦”了一声,兀自不死心,道:“只是喝杯茶,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的。”说完朝她看,又觉得自己死缠烂打,有些过头了。正踌躇间,听见罗曼娟道:
“这个——好吧。”
项海泡了杯酽酽的普洱茶,端过来。罗曼娟坐着,在看旁边镜框里的照片。有项海父女的合照,还有早年项海在舞台上的戏照。
“项老师这几年都没怎么变呢,保养得真好。”罗曼娟道。
“哪里,”项海笑笑,“老了,脸上的褶子拿熨斗也熨不平了——来,请喝茶。”
罗曼娟接过,放在一边。朝项海看了一眼,停了停,忽道:“项老师,我们家小伟昨天在学校里闯祸了。”说完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项海见她这副模样,先是一惊,随即问道:“怎么了?”
罗曼娟说:“他和同学打架,把同学的头打开了,送到医院缝了十几针。校长对我说,要给小伟记一次大过。我晓得记三次大过就要退学。项老师你说,这可怎么得了——”急得又要哭。
项海劝慰她道:“小孩子打架,也是难免的事——男孩子嘛,自然调皮些。再大几岁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star=2#83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