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磊便引出话题:「农村实行责任制以后,情况究竟怎么样?」
杏儿一时也答不出来。她很不善于概括。
冯婉姝便快嘴快舌地说:「农民不愁吃穿了,一部分农民富起来, 这我们都亲眼看见了——杏儿你们家就是个例子嘛。这方面一会儿再 说。你给我们说说问题的一面吧……」
杏儿想了想,便说:「问题有呀。刚把责任田分下来的时候,俺们 村就闹了矛盾嘛。有一户他分的地挨著井,他的地老得浇,庄稼长得 壮,别人就嫉妒,后来,就有那赌气的人,半夜里跑去,把那口井给 填了……」
冯婉姝惊讶得眉毛飞动起来,笑出了声:「啊,有这种事!那后来 怎么办呢?井填了,不是大家都浇不成地了吗?」
杏儿告诉她:「是呀。大家夥就再想别的法子呗。这井如今也还没 有淘出来。如今大家夥手里钱多了,耍钱的也就多了……」
「耍钱?」冯婉姝不懂。
「就是赌博。」荀磊帮杏儿解释,「迷信,赌博,这在农村都是难 免的。农民手里越有钱,就越难避免——除非不仅让他们有钱,还让 他们有文化……」
「对了,杏儿,我问你——」冯婉姝便认真地问,「我从报纸上, 获得了两种不同的资讯,一种是通讯报道,告诉我农村如今富裕了, 农民渴求文化知识的愿望也增强了,他们纷纷把退了学的孩子又送回 到了学校去;另一种是 『读者来信』,农村小学教师写的,他说如今又 出现了农民让孩子退学,去抓现钱的动向,感到很著急……杏儿你们 村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呢?你给我们输送点第一手资讯吧!」
杏儿听不大懂她的问题,她反问:「啥叫『信习』?」
「资讯就是传播出来的知识,消息,信号……如今我们人类已经 进入了资讯社会——」冯婉姝热心地、滔滔不绝地向杏儿讲解起来。 杏儿分明并不感到兴趣,只是低头,搓手,勉强地听著。
荀磊从一旁看著这两位同代的少女,心里不禁感慨起来。一个小 时以前,他只感觉到她们外在的差异:都可以算是浓眉大眼,但杏儿 在顾盼间的神情,总让你联想到农村那艳红的窗花;而冯婉姝的一颦 一笑,却让你联想到贺绿汀的钢琴曲《牧童短笛》的旋律。她们的皮 肤都偏黑,但杏儿的皮肤是黄中带黑,毛孔粗大,让人一见便意识到 那是同农村的光照、沃土、劳作分不开的;冯婉姝的皮肤则是红中泛 黑,细腻光润,让人一见便意识到那是得之于水上运动、野足登山…… 她们的衣著当然更展宽了她们气质上的差异。别的不用说了,就拿她 们的毛线衣来说吧,杏儿的是洋红小开领的细线 Em 纶衫,胸口上有 著黄线和绿线绣出的花儿叶儿;冯婉姝的却是紫罗兰掺麻灰、青黛的 杂色拉毛高领衫,那高领又大又软,卷在她脖子下面,显得十分潇 洒……半个小时以前,荀磊开始明确地意识到她们心理上的差异;而 此刻,荀磊又观察出了她们在更深刻意义上的差别。这种差别,也许 会酿成尖锐的矛盾……也许最终有一天会正面冲突起来?当然,那不 仅是她和她,她们和她们……说到底,那也许是两种文化之间的矛盾 和冲突?
的确是这样。冯婉姝尽管属于城市青年知识份子中最能接近低文 化劳动群众的人,尽管她因热爱荀氏家庭而「爱屋及乌」地对杏儿充 满了最大限度的善意,在眼下输出知识的尝试中却也不由得烦躁起来。 她因为杏儿的摇头、咬嘴唇、发楞,而不得不一再地把自己所企图传 播的知识范畴加以收缩、简化、浅退……然而,无论是「资讯工具」 还是「电子技术」这一类辞汇,也无论是「比如这电视机就是一部资 讯接收器」,还是 「你们农村烧饭的柴禾便是一种能源」这类推衍,杏 儿都全然不知究竟何意。冯婉姝的心理状态滑到了这样一种边缘:她 究竟还值不值得尊重眼前的这位同代人?她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究 竟还该不该持有一种乐观的展望?杏儿呢?尽管杏儿已属于农村青年 中最富自尊感和进取心的人,尽管她因热爱荀大爷荀大妈而兼及荀磊 并惠及这位冯婉姝,在眼下冯婉姝那没完没了的灌输和时不时插入的
「你明白了吗?」「懂吗?」『能理解吗?』这类逼问面前,她心底里 却泛起了一种古老的、难以抑制的对占有知识优势的城里人的一种厌 恶……乃至于仇恨。
当冯婉姝用急促的语气又一次提到「电脑」时,杏儿终于按捺不 住了。她扬起头,突然截断冯婉姝说:「啥『电脑』『猴脑』的,俺就 吃过猪脑、羊脑。俺知道那『电脑』有啥用?俺就知道村外野地里还 有叫涝稆的野菜,你吃过吗?赶明儿你吃吃去。告诉你吧,吃了涝稆 肿脸!」
冯婉姝愕然。
在一旁静观的荀磊虽然有些思想准备,也没想到杏儿突然暴露出 了一种村野式的蛮横无礼。
幸好这时候荀大妈走了进来,她招呼杏儿说:「杏儿呀,你累了吧? 走,跟大妈那屋歇歇去。我都给你预备好啦!」
杏儿便随荀大妈到了外屋。原来荀大妈已经在屋当中拉了个挺像 样的布廉儿,把屋子隔成了两间,那长沙发正好隔在外间,长沙发已 被打开成了一张宽大的床,并且已经铺好了单子,搁上了枕头和被褥。 荀大妈把杏儿引到沙发跟前,对她说:「杏儿,你睡一觉吧。睡醒了, 咱们晚上包饺子吃——你大爷现在胸不疼了,正养神呢,他说晚上吃 饺子,咱们今天吃一整天的家乡饭!」
杏儿躺下了。沙发床太软,她觉得不舒坦。荀大妈在枕巾上洒了 花露水,她闻著也不习惯。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进京的兴奋感 突然消失了。她发疑地想念起娘和枣儿来。娘这时候在干啥呢?枣儿 的鹌鹑没犯病吧?枣儿啊,你可别忘了给娘沏蜂蜜水儿喝,你可得提 防红玉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