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做了我本来想做却一直没能做到的事情。当我固执己见的时候,她却勇往直前;当我只会按部就班的时候,她却总能想出好的办法;当我坐着等死的时候,她却死里逃生,继续好端端地活着。我现在心里可真是怕死了,晚上甚至会因为恐惧而惊醒,有时候真想狠狠地踹路边这些树几脚,因为连它们都比我活得更久啊。在这个世上,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做。”
克莱恩夫人伸手拖起了教授,带着他往旁边的小道走去。
“我们这是去哪里?”
“跟着来,别说话。”
他们沿着玛丽娜格林公园的边上走着。前方靠近防波堤的位置,一群年龄很小的幼童在一个小乐园里嬉笑玩耍。三个秋千在空中越荡越高,守在下面的孩子父母一下一下不停地推着,就算是已经筋疲力尽,却依然激发身体里面最后一点潜能,丝毫不敢松懈;旁边的滑梯上面挤满了小朋友,尽管有一位老爷爷试图维持秩序,让大家一个接一个排着队来,但似乎一点也没有效果;还有一些小屁孩拿着树枝和长草,把自己打扮成侠盗罗宾汉的样子,正在向一个由木头和粗绳搭起来的“建筑”发起攻击。可是有一个小不点却卡在了红色的管道中间动弹不得,他害怕极了,不停地高声号叫。离他们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位母亲正在说服她的小天使从沙池里面出来吃些下午的点心,但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而在她们旁边,一群孩子杂乱无章地高唱着印第安部落歌曲,围成一个“恐怖”的圈子,装出面目狰狞的模样,绕着圈子中央一个看起来像是保姆的年轻女孩子不停打转,还有两个小男生则自顾自地在争抢一个皮球。一时间,哭声、号叫声、各种大喊大叫的声音全部混杂在一起,拼凑成一场极不和谐的大乐章。
克莱恩夫人倚在栏杆上,端详着眼前这个迷你版的“小地狱”。她脸上洋溢着充满同情的笑容,然后转过头来望向教授。
“您瞧,就算是错过了这一切,大概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吧!”
一个小女孩正骑在弹簧木马上玩耍,突然抬起了头。她的父亲刚刚推开儿童乐园的小栅门,走了进来。小女孩立刻下了马,朝她爸爸冲过去,一下子就跳到了在她面前大大张开的两个手臂当中。男人把她高高举起,而孩子则弓起腰,头抵在父亲的颈窝里,这个场面看起来真是温馨无比。
“嗯,您这招挺有效的。”这一下,轮到教授笑了起来。
他看了看表,表示自己这就告辞吧,跟劳伦约好的时间快要到了。他说他已经决定去做的事情可能会让她感到不舒服,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克莱恩夫人看着他一个人沿着小道越走越远。他穿过停车场,最后钻进了自己的小车。
格林大街人行道两旁排成一溜的大树被绿叶压弯了腰。这个季节,哪里都是五颜六色、缤纷灿烂。一幢幢维多利亚式建筑的小花园里到处开满了鲜花。教授摁响了劳伦家的门铃,然后爬上了楼梯。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装出最严肃的样子告诉她,她暂时被停薪留职了,接下来的两个礼拜,她绝对不可以踏进旧金山纪念医院半步。劳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类似这样的处理意见本来应该交由专门的纪律委员会来决定,而在这个过程中,她是可以为自己做出辩护的。费斯坦请她先耐心听一听他的解释。圣佩德罗信使医院方面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已经成功说服对方放弃追诉的权利,可是布里松医生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也可以撤诉,但是有条件,那就是要对劳伦进行一定的惩罚,以儆效尤。两个礼拜强制性不带薪休假,这已经是他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如果不尽快平息事端,后果可能会更加严重。尽管心里面只要一想到布里松过分的要求,就会油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尽管觉得像这样的混账同行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竟然可以丝毫不受惩罚,这实在是令人愤恨不平,但劳伦心里面其实很清楚,她的教授这是在挽救她的职业生涯。
她最终让步,接受了处罚。费斯坦要她发誓一定严格遵守规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会靠近医院,也不跟相关医疗组的成员取得联系,甚至就连医院对面的巴黎人咖啡馆,这段时间,她最好也不要去。
劳伦问他,那这两周的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她能做些什么吗?费斯坦带着笑回答:“这一次,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劳伦看着她的教授,既充满了感激,心里面却又很生气。她得救了,但同时也输了。这一番谈话持续了还不到一刻钟。费斯坦开始恭维她房间里面的布置,还说什么这比他原来想象的更像是一个女孩子的闺房。于是,劳伦很严肃地伸出手,指着门口的方向。然后,在他们来到电梯对出的平台时,费斯坦又补充道,他已经嘱咐医院的电话总机不要转接她打过来的电话,在受纪律处分期间,她不能参与任何与医学有关的工作,就算是打电话也不行!相反,利用这一段时间,她倒是可以通过网络教学好好补一补之前落下的最后一点医学课程。
重新上路以后,费斯坦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疼痛袭来,一直在不停吞噬他生命的癌症刚刚又发作了。利用等红灯的机会,他揩了揩额头不断淌下的汗水。紧跟在后面的司机不耐烦了,拼命摁着喇叭,想要提醒他继续往前开,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觉得自己连踩油门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位老医生摇开了车窗,张开大口,用尽全力呼吸,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就是新鲜的空气。可是,疼痛感还在不断地加强,他的视力都开始模糊了起来。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他换了挡,终于慢慢把车停在了一家花店前面为顾客预留的车位上。
关掉引擎之后,他解开了领带,松掉衬衣领口的纽扣,把脑袋搁在了方向盘上。等到冬天,他打算带着诺玛去阿尔卑斯山再看一次雪,然后他们可以一直开车北上到诺曼底去。在那里,他从小就深受其影响、同样也是医生的姑父现在就长眠在一个墓园里,跟其他九千个坟墓在一起。终于,疼痛感渐渐地隐去,他重新启动马达,开车上路,心里面还在感谢上帝,幸亏这一次不是在他给病人动手术的时候发了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