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壮汉大喜,鞠躬道谢后离去。
周兴返回家中,一个多时辰后,又从后门悄悄出来。他走过天津桥,抵达洛水北岸,紧邻着皇城的承福坊。
承福坊中有一片大宅院,名叫“归化堂”,原本为高阳公主的别墅,永徽年间她谋反被赐自尽,诸子流放。房子空出后好多年没住人,直到大前年宰相裴炎谋反,关押在此处候审。再往后,归化堂便专用来软禁罪行尚未确认的高官,洛阳人习惯称之为“天牢”。
眼下归化堂中囚禁着两个人,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和契丹王子耶律兀突。
周兴来到归化堂东偏门,让守门的卫兵通报,不出片刻,监狱长何宫迎接出来。
“奉太后口谕,释放耶律兀突,正式文书过完节下达。”周兴威严说道。
“是。”
何宫带顶头上司进入归化堂,到西边一所高墙围住的院子。天牢归属于刑部管辖,侍郎大人亲自出马,便无需公文,守门的校尉痛快放人。耶律兀突是个魁梧粗豪的汉子,一言不发,随周兴离开天牢。
两人出承福坊,没顺天津桥原路返回,而是左拐上了另一条桥梁,中桥。走到河中心,耶律兀突站住,呼出一口气,得意地朝周兴拱手:“多谢周侍郎相救。”
周兴皱了皱眉,说道:“闲话莫说,快走吧,再耽搁街上的人就要多起来了。”
这会儿约申时六刻,街道上行人寥寥,市民们晚上要上街玩耍,大多在家里吃饭或做准备工作。洛阳城处于狂欢前的平静。
天空中又飘起细细的雪花,两个人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过中桥,消失在慈惠坊的坊门后。
六 狂欢夜,两个在孤独中等待的人
博州城,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
街道上到处是铁甲士兵,一个个如凶神恶煞,持刀枪冲入民居,见人便行凶。男人一律杀死,将人头砍下来挂在腰间;女人和幼童则双手背缚,用麻绳连成一串,挥鞭子驱赶往城外。城内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一名将军骑高头大马,在亲兵簇拥下,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突然,难民队伍中一女子挣脱绳索,披头散发冲到战马旁,拉住将军的腰带把他拽下马。紧接着,女人扑在他身上,张嘴死死咬住其喉咙。亲兵们急忙上前解救,却怎么也拉不开那女人,将军喉咙剧痛,呼吸窒息……
啊——丘神绩惊恐大叫,从噩梦中醒来。他的心剧烈跳动,内衣被汗水湿透,在正月严冬的寒气侵袭下,冰冷刺骨。
身边没有亲兵,也没有乱民。昏暗斗室中,一朵微弱的灯火在眼前晃动,似乎将要熄灭。
他不再是执掌十万兵马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而是像从前那些被他折磨拷打屠杀的人一样,成为阶下囚。他的罪名也完全相同——谋反。
世事就是这么荒唐而讽刺。
唐帝国人人知晓,大将军丘神绩是武则天手里的一把刀,最擅长抓“反贼”。从在巴州逼死太子李贤,到陷害名将黑齿常之,再到讨伐琅琊王李冲博州大屠杀,死在他手上的宗室大臣不下一百,平民百姓更数以万计。如今,他自己也沦为“反贼”,真可谓报应不爽。
只不过,丘神绩不会傻到像其他“反贼”一样拼命喊冤,力证清白;更不会奢望公正的审判,幻想朝廷能明辨是非。
所谓谋反,根本就是个笑话,谁他妈吃饱了撑的干这个?
一切都是坐在宣政殿宝座上那个老女人玩弄的权术把戏,清除异己、维持平衡而已。近年来杀了太多忠于李氏的官员士绅,朝野间怨气沸腾,不得不抛出一两个替罪羊。丘神绩不幸被选中。
所以说,他才不相信狗屁的大唐律法,多年的宦海沉浮告诉他,摇尾乞怜没用,在这个残酷游戏场上,唯有靠实力才能生存下去。
现在,牌已经打出去,只看对方做何反应。
等待分外难熬,雪静静飘落,铺满了天井。墙外街道上,灯火初照,笑语欢声,与孤寂的小屋分属两个世界。今天是上元节第一天,洛阳城居民倾城出动,彻夜欢庆。
咄,咄,房门处传来两记轻微的敲击声,像有人在扔石头。丘神绩又惊又喜,连忙站起身,拉开门。
寒风夹杂着雪絮劈面而来,吹打在身上脸上,使视线有些模糊。院子里恍惚立着一个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带着逼人的气势。
“丘将军,久仰大名。”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屋子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契丹王子耶律兀突呆呆地跪坐在几案前,心头反复流滚过这首鲜卑族民歌。
他的公开身份是友邦使节,大唐国尊贵的客人,可实际上呢,是作为人质羁留在洛阳的。
契丹是北方大草原上新崛起的游牧部落,长期受突厥压制,怨仇很深。恰好大唐国前来联络,双方一拍即合,约定共同打击北突厥。
按照惯例,唐朝的藩属国都要派王族宗亲常驻于洛阳,以表忠心,契丹族长命大儿子耶律兀突担当这一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