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夜里,我们的马车才走到离他庄园不远的地方,可是忽然间,树林里发出砰的一声枪响,随后又是一声。‘嘿,他娘的!’……我跳下雪橇,一看,黑地里有个人朝我跑过来,膝盖没在雪里。我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就象这个样子,一拳打掉他手上的武器,随后又来了一个,我照准他的后脑壳给一拳,那个人哼了一声,鼻子朝下扑在雪地里。那时候我身强力壮,手也重,我一个人抵挡他们两个,再一看,费嘉⑤正骑在第三个人身上。我们就把这三个坏蛋都抓住,把他们的手倒绑在背后,免得他们再对我们捣乱,然后把这几个蠢货带到厨房里。我们又恨他们,又不好意思看他们:这都是些熟识的农民,好人,谁都会觉得他们可怜。他们呢,简直吓呆了。一个哭着讨饶,一个看上去象头野兽,破口大骂,一个跪下祷告上帝。我就对费嘉说:别怨恨他们,放了他们这些混蛋吧!他就让他们吃饱,给他们每人一普特面粉,放了他们:‘走你们的路吧!’事情就是这样的。……祝他升到天堂,永久安息!他明白事理,并没有愤愤不平,可是有些人却愤愤不平,坑害了多少老百姓啊!是啊。……单是克洛奇科夫酒店一案就有十一个人给送去做苦工了。是啊。……现在呢,你看,也有这种事。……法院侦察官阿尼西英上星期四在我家里过夜,给我讲起一个地主的事。……是啊。……这个地主家谷仓的墙夜里给人捣毁,有二十大袋黑麦被人偷走了。到早晨地主知道家里出了刑事案,就马上给省长打电报,然后又给检察官打电报,给县警察局长打电报,给法院侦察官打电报。……当然,大家都怕这种惹事生非的人。……长官们紧张起来,闹得天下大乱。有两个村子受到了搜查。”
“容我插一句嘴,伊凡·伊凡内奇,”我说。“我就有二十大袋黑麦被人偷去了,是我给省长打了电报。我还往彼得堡打了电报。可是这完全不是象您所说的那样,出于惹事生非,也不是因为我愤愤不平。我对任什么事情都是首先从原则上看问题的。盗窃,不论是吃饱的人还是挨饿的人干的,在法律上并没有分别。”
“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内奇支吾道,发窘了。
“当然。……对,是啊。……”
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脸红了。
“有这样一些人,……”她说,可又住了口;她极力按捺自己,装得全不在意,可又忍耐不住,用一种我十分熟悉的憎恨神情直视着我。“有这样一些人,”她说,“饥饿和人间的痛苦之所以存在,对他们来说,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好让他们向这些受苦的人发泄一通自己那恶劣和无聊的脾气罢了。”
我心慌了,耸了耸肩膀。
“我是想一般地谈谈,”她接着说,“有些人十分冷漠,根本缺乏怜悯心,然而这种人偏不肯放过人间的痛苦,偏要插一杠子,生怕人家缺了他们也能办事。对他们的虚荣心来说,没有一种东西是神圣的。”
“有些人,”我轻声说,“他们固然具有天使般的性格,可是他们表白自己出色的思想所采取的方式,却使人难于分清他们到底是天使还是敖德萨市场上的女小贩。”
我承认,这话说得并不中肯。
我妻子瞧了我一阵,看样子她好象费了不小的劲才没有还嘴。她先是无端地发脾气,随后又对我想帮助饥民的愿望发表一通不恰当的宏论,这至少是不得体的。先前我请她上楼来,原是期望她对我和我的意图会采取完全不同的态度。我不能确切地说明我期望的究竟是什么,可是那种期望使我生出愉快的激动心情。不过现在我看得出,再谈那些饥民却显得困难,而且也许不识趣了。
“是啊,……”伊凡·伊凡内奇不得当地喃喃道。“商人布罗夫有四十万家财,也许还不止此数。我就对他说:‘你拨出一二十万来周济挨饿的人吧,和我同名的先生。反正你要死的,你死了,那些钱是带不走的。’他生气了。可是话说回来,人人都要死的。死亡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紧跟着又是沉默。
“这样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只好独自一人动手干了,”我说,叹一口气。“这真是所谓势孤力单。哦,好吧!那我试一试孤军作战就是。也许对饥饿作战倒比对冷漠作战顺利得多呢。”
“有人在楼下等我,”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说。她从桌旁站起来,转过身对伊凡·伊凡内奇说:“那么过一忽儿您到楼下我那边去坐坐吧?我还不想跟您告别呢。”
她就走了。
伊凡·伊凡内奇已经喝第七杯茶了,喘吁吁的,吧哒着嘴唇,时而吮自己的唇髭,时而吮柠檬皮。他带着昏睡的样子,无精打采地唠唠叨叨。我没有听他讲话,只盼着他走。最后,他露出他到我这儿来似乎纯粹是为了饱喝一顿茶的神情,站起来,开始告辞。我送他出去,说:“那么,您没有给我出什么主意。”
“啊?我是个糟老头子,头脑不中用了,”他回答说。“我能出什么主意呢?您呢,也不该操这份心。……真的,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操这份心。您别操心了,我亲爱的!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他亲热而诚恳地小声说,把我当做孩子似的安慰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会‘什么事也没有’呢?农民已经把房顶上的干草揭下来,而且据说有的地方闹伤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