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楼下有个男高音唱起歌来。
“其实,并没有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我说服自己。“我何必这么激动呢?明天我不到楼底下去找她就行了,我们的争吵也就结束了。”
一点一刻,我走去睡觉。
“楼下客人都散了吗?”我问阿历克塞说,他在给我脱衣服。“是的,老爷,散了。”
“刚才他们为什么欢呼?”
“阿历克塞·德米特利奇·玛霍诺夫捐给挨饿的人一千普特面粉和一千卢布现款。还有一位老太太,我不知道她老人家的姓名,答应在她的庄园上办一个食堂,供一百五十个人吃饭。谢天谢地。……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当下决定,要所有的老爷太太每星期五来聚会一次。”
“就在这儿楼底下聚会?”
“是的,老爷。晚饭以前,他们念过一张单子:从八月起到今天,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已经收齐八千卢布,粮食除外。谢天谢地。……我是这样想,大人,要是太太肯为拯救她的灵魂多费点心,那她还会收到许多钱。这儿阔人多的是。”
我把阿历克塞打发走,然后吹熄灯火,拉过被子来,蒙住头。“其实,我又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宁呢?”我想,“是什么力量推动我,象灯蛾扑火似的,去为挨饿的人们奔忙?是啊,我并不认识他们,也不了解他们,从来都没见过他们,也不喜欢他们。那么这种心神不宁是怎么来的呢?”
我忽然在被子底下抬起手来,在胸前画个十字。
“不过,她是怎么回事呢?”我想到我的妻子,对自己说。
“她瞒着我,在这所房子里办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委员会。何必瞒着我?为什么他们串通一气?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们呢?”
伊凡·伊凡内奇说得对:我得离开此地才对!
第二天我醒过来,就下定决心:干脆走掉。昨天的种种情形,例如喝茶时候的谈话啦,我的妻子啦,索包尔啦,晚饭啦,我的恐惧啦,都使我十分苦恼。我暗自庆幸很快就可以脱离这个环境,不会再为那些事伤脑筋了。我喝咖啡的时候,总管符拉季米尔·普罗霍雷奇冗长地向我报告各种事务。
他把最愉快的消息留到最后讲出来。
“那些偷我们黑麦的贼已经捉到了,”他报告说,微微笑着。“昨天法院侦讯官在彼斯特罗沃村抓走三个农民。”
“滚出去!”我勃然大怒,对他喊道。我无缘无故拿起装饼干的筐子,往地板上一摔。
【注释】
①浣熊先生(叶诺特在俄语里的原意是“浣熊”)。
四
早饭后,我搓着手暗想:我得上我妻子那儿去一趟,通知她说我要离开此地。不过,干吗要去通知?谁要知道这种事?接着,我又回答自己说,这种事固然谁也不想知道;但是为什么不去跟她说一声呢,更何况这个消息不会给她别的,只会使她愉快?再者,昨天吵过架,现在一句话也不说就走掉,未免不大妥当,她也许会以为我怕她,说不定她还以为这是她把我从我家里排挤出去的,心里会很不好受呢。我也不妨通知她,说我捐助五千,并且在组织工作方面给她提出一些意见,预先警告她说,她由于缺乏经验,干这样复杂而责任重大的工作可能造成极其可悲的后果。一句话,我一心想去找我的妻子。我想出各种借口好去找她,这时候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非去见她不可。
我走去找她的时候,天还亮着,没有点灯。她在她的工作室里坐着,那个房间是客厅和寝室之间的一个穿堂屋。她坐在桌旁,低着头,正在很快地写什么东西。她一看见我,就打了个哆嗦,从桌旁走过来,站住,从她的姿势看得出,她好象要拦住我,不许我去碰她的纸似的。
“对不起,我只耽搁您一忽儿工夫,”我说,不知为什么发窘了。“我偶然听说您,Natalie,正在办理赈济饥民的事。”
“是的,我在办。不过这是我的事,”她回答说。
“对,这是您的事,”我柔声说。“我为这件事高兴,因为它完全合乎我的心意。我请求您允许我参加这个工作。”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您参加,”她回答说,眼睛看着一旁。
“这是为什么,Natalie?”我轻声问道。“为什么呢?我也穿得暖,吃得饱,也想帮助挨饿的人。”
“我不知道您跟这件事有什么相干,”她说,冷冷地一笑,耸起一个肩膀。“谁也没有请您干这个工作。”
“也没有人来请您啊,可是您在我家里却办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委员会!”我说。
“有人来要求过我,不过您可以相信我的话:不论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人来要求您。请您到人家不认识您的地方去帮助人吧。”
“看在上帝份上,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
我极力表现得温和,用尽我心灵的全部力量要求我自己不要失去冷静。起初的几分钟,我在妻子身旁感到很愉快。有一种柔和的、家庭的、青春的、女人的、极其优雅的气息向我扑来,这些正是我在楼上以及一般说来我在生活里所十分缺乏的。我妻子穿一件粉红色法兰绒的宽大连衣裙,这使她显得分外年轻,而且给她那种急促而且有的时候显得突兀的动作添上了柔和的色彩。她那头好看的黑发,以前我一看见,心里就会生出热情,此刻却由于她坐在那儿低头写了很久,已经披散开来,显得很乱,不过这样一来我倒觉得越发蓬松漂亮了。可是话说回来,这一切都平平常常,甚至到了庸俗的地步。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许并不美丽,也不优雅,不过她是我的妻子,以前我跟她一块儿生活过,要不是她那种不幸的性格,也许直到今天还跟她生活在一块儿呢。她要算是全世界我所爱的唯一的人了。如今我在临动身以前,知道此后即使隔着窗子也看不到她了,因此哪怕她严峻而冷淡,带着骄傲而鄙夷的笑容回答我的话,我也还是觉得她迷人。我为她骄傲,暗自承认:离开她是可怕的,而且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