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站在原地不动,也没回过头来,光是斜起眼睛跟踪我的动作,从她的神情看来,好象我衣袋里藏着尖刀或者手枪似的。
“伊凡·伊凡内奇,您好歹带我去打一回猎吧,”我接着柔声说。“我会十分十分感激您的。”
这时候有客人走进客厅里来。他是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年纪四十上下,又高又壮,头顶光秃,生一把淡黄色大胡子和一对小眼睛。凭他肥大而有皱褶的大衣,凭他的风度看来,我觉得他是个教堂里的诵经士或者教员,可是我妻子向我介绍说,他就是索包尔医师。
“跟您相识很高兴,很高兴!”医师用男高音大声说,紧紧握住我的手,天真地微笑着。“很高兴!”
他在桌旁坐下,拿起一杯茶,大声说:
“您这儿或许有罗姆酒或者白兰地吧?劳驾,奥丽雅,”他对使女说,“到柜子里找一下。我冻坏了。”
我又在壁炉旁边坐下,看着,听着,偶尔在大家谈话当中插一句嘴。我妻子对客人们做出殷勤的笑脸,尖起眼睛盯住我,如同盯住野兽似的。有我在场,她觉得苦恼,这在我心里引起嫉妒、烦恼和有意使她痛苦的顽强愿望。我暗想:我的妻子啦,这些舒适的房间啦,壁炉旁边那一小块暖和地方啦,本来都归我所有,而且很久以来一直是我的,可是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头脑昏聩的伊凡·伊凡内奇或者索包尔对这些东西倒比我有更大的权利。现在我不是站在窗口看到我的妻子,她就在我身边,在普通的家庭氛围中,而这种氛围是我眼前上了年纪的时候所需要的。尽管她恨我,我却恋着她,就跟从前我小时候恋我的母亲和奶妈一样。我觉得虽然如今我临近老年,可是我比以前更纯洁,更高尚地爱她了。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想走近她,用鞋后跟更加使劲地踩她的鞋尖,让她吃一下苦,同时我却微微地笑。
“叶诺特先生①,”我转过身去对医师说,“我们县里有几个医院?”
“索包尔,……”我妻子纠正说。
“有两个,先生,”索包尔回答说。
“那么每个医院里一年要死多少人?”
“巴威尔·安德烈伊奇,我有话要跟您讲,”我妻子对我说。
她向客人们告个罪,走到隔壁房间去了。我站起来,跟着她走出去。
“您马上回到楼上您的房间去,”她说。
“您太无礼了,”我说。
“您马上回到楼上您的房间去,”她又尖刻地说一遍,带着憎恨的神情瞧我的脸。
她站得那么近,要是我略微弯下一点腰,我的胡子就会碰着她的脸。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什么地方忽然出毛病了?”
她下巴开始发抖,匆匆忙忙擦一下眼睛,顺便照了照镜子,小声说:“老一套又来了。您,当然,是不肯走的。好,那也随您的便。我自己走,您留在这儿好了。”
她带着果断的脸色回到客厅,我呢,耸动着肩膀,极力做出讥诮的笑容,也回到客厅。这儿已经来了新的客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和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我没有跟新客人打招呼,也没有向旧客人告辞,就走回我的房间去了。
自从喝茶的时候出了点事,后来在楼下又接连出了一些事以后,我心里才明白:近两年来我们已经开始淡忘的我们那种“家庭幸福”,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无聊原因,如今卷土重来了。不论我或者我的妻子,都没法制止自己。我依据往年的经验来下判断,这种憎恨一旦爆发,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出现一种可憎的局面,打乱我们生活的全部秩序。我开始在我那些房间里走来走去,同时暗想:这样看来,这两年我们并没变得聪明点,冷静点,沉稳点。这样看来,又要有眼泪啦,嚷叫啦,咒骂啦,皮箱啦,出国啦,然后就是连绵不断的、病态的恐惧,生怕她在那边,在国外,跟意大利或者俄国的花花公子相好,玷辱我的名声,随后又是我拒绝给她身分证,又是信札往返,又是彻底的孤独,又是对她的想念,于是,五年之后,我衰老,头发灰白了。……我走来走去,暗自想象一种不可能的事:她又漂亮又丰满,搂着一个我不认得的男人。……我这才相信,这种事是势必要发生的,就抱着绝望的心情问自己:为什么过去,在长年的吵架当中,我没有一次对她提出过离婚呢?或者,为什么她当时没有一下子离开我,从此不回来?为什么?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我就不会对她眷恋,不会有憎恨和不安,我就会平心静气,什么也不想,专心做我的工作,过完一辈子了。……一辆挂着两盏灯的马车驶进院子,随后又来了一辆由三匹马拉着的、宽大的雪橇。显然我的妻子在举办晚会。
午夜以前,楼下一直安安静静,我什么也没听见,可是到了午夜,椅子纷纷挪动,餐具玎珰乱响。这样看来,楼下开晚饭了。后来,椅子又纷纷挪动,我隔着地板听到一片喧哗声,他们似乎在欢呼。玛丽雅·盖拉西莫芙娜已经睡觉了,整个楼上只有我一个人。客厅墙上挂着的那些肖像画上,我的祖先们,那些渺小而残忍的人,瞪起眼睛瞧着我。我书房里那盏灯映在窗玻璃上,不愉快地眫着眼。我对楼下的种种情形生出又羡慕又忌妒的心情,一面听一面想:“我是这儿的主人,只要我有心,我就能在一分钟里把这伙可敬的人统统赶走。”可是我知道这是胡思乱想,我没法赶走任何人,“主人”这两个字毫无意义。人尽可以随自己的高兴,认为自己是主人,结过婚,有钱,担任少年侍从,可是却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