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很幸福……”
“阿姨欺负您了?”她不听他说什么就继续道,“还像从前那样凶巴巴的,不讲道理,可是她对于我们又是永远无比珍贵的阿姨!您记得吗,您曾经在花园里扑到我的怀里,我则哭着安慰您——不过您别怕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有关您的一切他都知道,统统知道,早知道了,您可以趴在他的肩膀上哭,爱哭多久就多久,他就这么站着,让他站多久就多久……把礼帽抬高一点,干脆摘下来吧,就一小会儿,把头伸过来,踮起脚尖,我现在要亲吻一下您的前额,就像从前我们分别时我最后一次亲吻您那样。您瞧,有一位小姐正站在窗口欣赏我们呢……走近点呀,走近点呀。上帝,他的头发白了多少啊!”
于是她坐在马鞍上,微微弯下腰,亲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好了,现在上您家去!我知道您住哪儿。我马上,立刻就上您家去。我要先去拜访您这个犟叔叔,然后把您拽到我家去呆一整天。快走呀,快回去准备欢迎我呀。”
于是她带着自己的男友疾驰而去。我们回到家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坐到沙发上,哭了起来。
“Dieu!Dieu!”他欢呼道,“Enfin une minute de bonheur!”还没过去十分钟,她就在她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陪同下,如约光临。
“Vous et le bonheur, vous arrivez en même temps!”他站起身来迎接她。
“送您一束鲜花;我刚到舍瓦莉埃太太那里去过,她整个冬天都为过命名日的太太小姐们供应鲜花。请你们彼此认识一下,这位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本来想买块大蛋糕,不买鲜花的,但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劝我说,这不符合俄国习惯。”
这位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是位炮兵大尉,年约三十三四,是位身材很高大的先生,仪容俊秀,相貌端庄,一眼看去甚至有点严厉,尽管他非常善良,脾气也十分随和,这是任何人几乎从认识他的第一分钟起就会感觉到的。然而他沉默寡言,看去很冷静,并不死乞白赖地要跟人家做朋友。后来敝城有许多人说他智商不高,这样说就有欠公道了。
我就不来描写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美貌了。全城人都在惊呼她长得太美了,虽然有些太太小姐们气不打一处来,坚决不同意那些大惊小怪的人的看法,而且她们当中还有些人恨透了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首先是因为她太傲气:德罗兹多娃一家几乎还没有开始出门拜客,这就使大家很不高兴,虽说拖延的原因确实是因为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有病;其次,她们恨她还因为她是省长夫人的亲戚;最后则是因为她每天都要骑马出去兜风。敝城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见过女人骑马的,因此,常常骑马出游的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再加她还没有登门拜客,自然就得罪了敝城的上流社会。话又说回来,其实大家也知道她之所以骑马乃是遵从医嘱,因此这些人一谈到这话题也就免不了刻薄地谈到她的病情。她的确有病。乍一看,她给人突出的印象就是她那病态的、神经质的、不断的躁动和不安。唉!这个可怜的姑娘吃了不少苦,直到后来才真相大白。现在,当我回首往事时,我已经不敢说,她像我初见她时那样是个大美人了。甚至于,她根本不美也说不定。高高的个儿,苗条的身材,但是十分灵巧和有力,只是她的五官长得不端正,甚至使人感到吃惊:她的眼睛长得有点斜,跟卡尔梅克人一样;她面色苍白,颧骨很高,皮肤黝黑,脸蛋瘦瘦的,但是在这张脸上还是有某种使人倾倒和吸引人的东西!她那深色的眼睛似乎在燃烧的目光流露出一种震慑人的威力;她是“作为一个战胜者”出现的,而且她的出现就是“为了战胜别人”。她的样子看上去很骄傲,有时候甚至桀骜不驯;我不知道她想显得善良些有没有成功,但是我知道,她非常想迫使自己显得善良些,并为此感到很痛苦。在这天性里有许多美好的追求和十分正确的开创精神;可是她身上的一切又似乎永远在寻找自己的水平线,但是又找不到它,因而一切都处在混乱、波动和不安之中。也许,她对自己的要求过严过高了,因而她在自己身上永远也找不到力量来满足这些要求。
她坐到沙发上,打量着房间。
“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我总觉得有点忧伤呢,您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您猜是为什么?我一辈子都在想,当我看到您,回想起一切的时候,天知道我会多高兴,可是现在我似乎根本高兴不起来,尽管我很爱您……啊,上帝,他这儿还挂着我的画像呢!快拿过来给我看看,我想起来了,我想起这张画来了!”
这幅小型的、画得非常好的丽莎十二岁时的水彩画像,是德罗兹多夫夫妇还在九年前由彼得堡寄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从那时起,这幅画像就一直挂在他的墙上。
“难道我过去是这么漂亮的孩子?难道这是我的脸?”
她站起身来,两手捧着画像照了照镜子。
“快拿走!”她一边把画像还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边叫道,“现在就别挂这里啦,以后也别挂这里,我不想看它。”她又在沙发上坐下。“一个生命过去了,开始了第二个生命,后来第二个生命又过去了——开始了第三个生命,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所有的结束都好像被剪刀剪去了似的。您瞧,我讲的都是些老掉牙的道理,可是其中有多少真理啊!”
她微微一笑,瞧了瞧我;她已经看过我好几次,可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激动中竟忘了他曾经答应把我介绍给她。
“干吗把我的画像挂在您的短剑下面呢?您这里干吗挂这么多短剑和马刀呢?”
他这里果真十字交叉地挂着两把土耳其弯刀,而在弯刀上方则挂着一把真的切尔克斯马刀,我也不知道这为了什么。她一边问,一边直勾勾地看了看我,我想回答她,但又打住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才终于明白过来,把我作了介绍。
“我知道,知道,”她说,“能够认识您非常高兴。妈妈也听说过您的许多事。您也跟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认识一下,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关于您,我已经形成了一个可笑的想法:您不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心腹吗?”
我脸红了。
“啊,请原谅,我用词不当;一点不可笑,我随便说说而已……”她也涨红了脸,觉得不好意思。“话又说回来,您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这有什么可害臊的呢?好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咱们该走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半小时后您就必须到我们家去。上帝,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呀!现在我已经成了您的心腹了,我们要谈论一切,无话不谈,您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