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可谈的?我明天给您答复……”
“谈最重要的事,谈印刷厂。请相信我,我不是开玩笑,而是认认真真地想做点事。”丽莎越来越惶恐不安地说服他道。“假如我们决定出版,那,上哪儿印呢?要知道,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因为我们总不能为了这点事去莫斯科吧,而在这里的印刷厂印这种东西是不成的。我早就拿定主意想自己办一家印刷厂,哪怕由您出面,我知道,由您出面,妈妈会同意的……”
“您怎么知道我会办印刷厂呢?”沙托夫板着脸问。
“还在瑞士的时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就向我提到过您,说您会办印刷厂,而且很懂行。他甚至还想用他的名义写封信由我交给您,可是我忘了。”
据我现在回忆,沙托夫的脸色陡变。他又站了几秒钟,突然走出了房间。
丽莎很生气。
“他总是这样拂袖而去吗?”她转过身来问我。
我耸了耸肩膀,但是沙托夫又突然回来了,一直走到桌旁,把他刚才拿走的那捆报纸放在桌上:
“我不想做您的助手,我没有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呢?您大概生气了吧?”丽莎用伤心而又央求的声音问道。
她说话的声音使他仿佛吃了一惊;片刻间,他凝神注视着她,仿佛想看透她的灵魂似的。
“反正,”他低声嘟囔,“反正我不干……”
说罢,他就彻底走了。丽莎大吃一惊,甚至好像有点小题大做似的。我这么认为。
“一个非常怪的怪人!”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大声说。
三
这人当然“很怪”,但是这一切当中却有许多令人猜不透的地方。这里似乎影射着某件事。我根本不相信会出版这样一部书;然后是这封混账信,但是其中非常清楚地说他要去告密,因为有这么一些“文件”,但是他们却绝口不提这事,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还有这个印刷厂,以及沙托夫的拂袖而去,而他之所以拂袖而去正是因为谈到了印刷厂。这一切都使我不由得想到,还在我到这里来以前,这里一定发生过某种我所不知道的事,可见我在这里是多余的,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再说我也该走了,作为初次拜访,做到这样也就够了。我走过去向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鞠躬告辞。
她好像忘了我在这屋子里,她一直站在原地,站在桌旁,深深地陷入沉思,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地毯上她选中的某一个点。
“啊,还有您,再见。”她用惯常的亲切的声音含混不清地说。“请代我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问好,让他快点来看我。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安东·拉夫连季耶维奇要走了。请原谅,妈咪不能出来跟您告别了……”
我走了出来,甚至已经下了楼梯,走上了台阶,这时突然有个用人追上了我:
“女主人请您千万回去一趟……”
“是太太还是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
“是小姐,您哪。”
我看到丽莎已经不是在我们刚才坐过的那座大厅了,而是在相邻的一间接待室。现在只有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一个人待在那座大厅里,这里通大厅的门被紧紧地关上了。
丽莎对我笑了笑,但是面色苍白。她站在房间中央,显然在犹疑不决,在进行斗争;但是她突然挽起我的一只胳膊,把我默默地、迅速地带到窗口。
“我要立刻见到她,”她悄声道,把她那热烈、有力、急切的目光投到我脸上,不允许我有半点抗拒,“我必须亲眼见到她,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她完全发狂了——似乎处于绝境。
“您要见谁呀,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我恐惧地问道。
“那个列比亚德金娜,那个瘸子……她果真是瘸子吗?”
我吃了一惊。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不过我听说她是瘸子,昨天还听说了。”
我匆匆地而又很乐意地喃喃道,也压低了声音。
“我一定要见到她。您能够安排我们见面吗,就在今天?”
当时,我非常可怜她。
“这是不可能的,再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事应该怎么办,”我开始说服她,“我可以去找一下沙托夫……”
“如果您明天还不能安排好,那我就亲自去见她,一个人,因为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不肯陪我去。我只能寄希望于您了,除您以外,我就没有任何人了;我刚才跟沙托夫说得很蠢……我坚信您是个光明正大也许还是个对我很热心的人,不过请您务必安排好。”
我非常愿意在各方面帮助她。
“我想这么办,”我稍许想了想,“我亲自去一趟,今天我一定,一定能够见到她!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一定想办法见到她;不过——请允许我让沙托夫从中协助。”
“请您告诉他,我有这样的愿望,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但是我方才并没有欺骗他。说不定他之所以拂袖而去,因为他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他不喜欢似乎我在骗他。我真没有骗他;我真的想出版这样一部书,并且开办一家印刷厂……”
“他为人正直,很正直。”我热烈地肯定道。
“话又说回来,如果到明天还不能安排好,那我就自己去,不管闹出什么事来,哪怕闹得人人皆知我也不管。”
“明天三点以前我不能到您这里来。”我说,有点清醒过来。
“三点就三点吧。这么说,昨天我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里想,您是一位热心人,对我不无好感,没有看错吧?”她向我嫣然一笑,急忙伸出手来同我握别,便匆匆去找被她撇在大厅里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了。
我从那里出来,对自己刚才答应丽莎的事感到很沮丧,而且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这女人处在真正的绝望中,她不怕自己的名誉受到影响,居然信任一个她几乎还不认识的人。她在她如此困难的时候对我柔媚地微微一笑,并且暗示她昨天就注意到我对她有好感,仿佛在我的心上捅了一刀;但是我可怜她,可怜她——如此而已!她的秘密对于我突然成了某种神圣的东西,如果有人向我公开这秘密,我说不定会塞起耳朵,坚决不愿意往下听。我只是预感到有什么事……然而,我一点不明白,我到底应该怎样来安排这事。此外,直到现在我还弄不清到底要我安排什么:会面?但这是什么样的会面呢?再说,怎样才能把她俩弄到一块呢?全部希望都只能寄托在沙托夫身上了,虽然我事先知道他决不肯帮任何忙,但是我还是急匆匆地去找他。
四
直到晚上,已经七点多了,我才在他家碰见了他。我感到惊奇的是他家有客——一位是阿列克谢·尼雷奇,另一位是我半认识半不认识的先生,一位名叫希加廖夫的人,他是维尔金斯基的小舅子。
这位希加廖夫大概已经在敝城客居两个月左右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关于他我只听说,他在彼得堡的一家进步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维尔金斯基偶然在大街上见到我,给我作了介绍。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见过这样的阴阳怪气、愁眉深锁和闷闷不乐。他那模样就像在等候世界毁灭似的,而且还不是根据预言有朝一日要毁灭但是这预言也可能不应验,而是完全确定了的,比如说后天上午十点二十五分整这世界非毁灭不可。然而,当时,我俩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彼此握了握手,就像两个阴谋家那样。最使我吃惊的是他那大得出奇的两只耳朵,又长又宽又厚,像两只招风耳似的,特里特别地支楞着,分列两边。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如果说利普京幻想法伦斯泰尔有朝一日会在敝省实现,那么这主儿肯定知道实现这一理想的日期和钟点。他留给我的印象是这人很阴险;现在,我居然在沙托夫家遇见他,觉得很奇怪,一般说沙托夫并不好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