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哥在一起也快活?”
“你说列比亚德金?他是我的奴才。他在不在我身边,我完全无所谓。我向他吆喝:‘列比亚德金,给我端杯水来,列比亚德金,给我拿双鞋来,’他就得赶快照办;有时候也真作孽,瞧着他那样儿都觉得可笑。”
“倒的确是这样,”沙托夫又大声和熟不拘礼地对我说,“她对他完全跟对奴才一样,我亲耳听见她向他吆喝:‘列比亚德金,端杯水来。’而且边说边哈哈大笑,区别仅仅在于,他不是赶快去拿水,而是为此狠狠地揍她,但是她一点也不怕他。她几乎每天都要发作一次神经病,使她丧失记忆,因此每次发病以后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忘了,甚至还常常把时间弄错。您以为她记得我们进来的情况吗,也许她记得,可是她肯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一切都改变了,现在她准把我们当成什么别的人,而不是真实的现在的我们,虽说她记得我是沙图什卡。我现在大声说话根本就无所谓,只要不跟她说话,她就立刻不听,而且立刻陷进自我幻想之中;正是立刻陷入幻想。她是一个非常爱幻想的幻想家,她能一连八小时,整天坐在原地不动。瞧,这面包放在这里,她也许从早晨起就咬了一口,一直要到明天才吃完。瞧,她现在又开始用纸牌算卦了……”
“我是在算卦,沙图什卡,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老算不准。”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突然接口道,接着她看也不看地伸出左手去拿面包(可能也是因为沙托夫提到了面包)。她终于抓住了面包,但是她用左手拿了一会儿,大概又被重新开始的谈话所吸引,又不知不觉地把面包放同桌上,一口也没有咬。“算来算去总是这些东西:旅途呀,坏人呀,什么人在耍阴谋呀,死人睡的床呀,什么地方来的信呀,出乎意料的消息呀——我看全是胡说,沙图什卡,你看呢?既然人们可以撒谎,为什么纸牌就不能撒谎呢?”她突然把牌弄乱了。“有一回,我对普拉斯科维娅大婶也说过同样的话,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女人,常常瞒着修女院院长跑到我的修道室来,让我替她用纸牌算卦。而且常来找我算卦的也不止她一个人。她们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议论开了,我笑道:‘普拉斯科维娅大婶,既然二十年都不来信了,您怎么会收到信呢?’她女儿被她丈夫带到土耳其去了,二十年来,毫无音信。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修女院院长(她出身公爵)那里喝茶,她那儿还坐着一位外地来的太太,她是一位大幻想家,那儿还坐着一位来挂单的圣山来的小修士,依我看,沙图什卡,就是这个修士在这天上午从土耳其给普拉斯科维娅大婶带来了她女儿的信——你瞧,红方块杰克——预示有出乎意料的好消息!我们喝着茶,而圣山来的那位小修士对修女院院长说:‘可敬可佩的院长大婶,最要紧的是主赐福于贵院,因为您把无比珍贵的宝物保存在修女院内。’‘什么宝物?’院长大婶问道。‘圣愚利扎韦塔大婶呀。’而这个圣愚利扎韦塔被关闭在我们院的一堵墙里,关闭在一只一俄丈长两俄尺高的笼子里,她在铁栅栏里待了快十七年了,无论冬夏,都穿一件粗麻布衬衫,老是用一根麦秆或者小树枝什么的往自己的衬衫,往粗麻布里戳,一句话也不说,十七年了,也不梳头,也不洗脸。冬天有人塞给她一件皮袄,每天有人塞给她一点面包皮和一茶缸水。来朝圣的人看见她,惊叹不已,布施一些钱。‘原来是这么个宝物,’院长大婶回答(她很生气,因为她非常不喜欢利扎韦塔),‘利扎韦塔的闭关修行是在跟我较劲,仅仅是由于自己固执,还不是装模作样。’我不喜欢她这么说,因为那时候我自己也想闭关修行,我说:‘我看呀,上帝和造化都一样。’她们都异口同声地对我说:‘是吗!真没想到!’院长笑了起来,开始跟一位太太悄声说着什么,然后叫我过去,和蔼可亲地说了几句话,那位太太则送给我一个玫瑰红的蝴蝶结,要不要我拿出来给您看看?嗯,那个小修士则立即对我说了些开示的话,说得那么和蔼可亲,说得那么谦卑,想必还说得很有道理;我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你懂了吗?’他问。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懂,请让我彻底安静一下吧。’于是从那时候起他们让我一个人彻底安静了,沙图什卡。当时,我们那儿有位女长老,因为擅自预言被罚强制忏悔,有一回,她走出教堂时,悄悄问我:‘你认为圣母是什么?’我答道:‘圣母是伟大的母亲,是人类的希望。’她说:‘对,圣母就是伟大的大地母亲,一个人最大的欢乐也就在此。因此任何地上的烦恼,任何地上的眼泪——我们都视同欢乐;如果你能用自己的眼泪把你脚下的土地浸透半俄尺深,你就会对一切立刻感到欣喜。而你也就再不会有任何,任何悲伤了,’她说,‘这就是预言。’从此我就牢牢地记住这句话。从那时起,每当我磕头祷告,我都要亲吻大地,一边亲吻,一边哭。听我告诉你,沙图什卡,这些眼泪里没有任何坏东西,哪怕你并没有任何伤心事,反正你仅仅因为欢喜也会流泪的。是眼泪自动流出来的,这话没错。我常常到湖边去:一边是我们的修道院,另一边则是我们那儿的尖尖的山峰,因而大家都管它叫尖山。我爬上这座山峰,脸朝东,匍匐在地,我哭呀哭呀,也不记得哭了多长时间,反正当时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也不知道。后来我站起身来,往回一看,夕阳西下,它是那么大,那么灿烂,那么美丽——沙图什卡,你爱看太阳吗?心旷神怡,但又很悲伤。我又转过身去面向东方,影子,我们那座山的影子,像利箭一样飞过湖面,它窄窄的、长长的,远远地伸出一俄里远一直到湖中的那座小岛,于是那座石岛就像被完全劈成两半似的,一等它劈成了两半,太阳就完全落下去了,一切便突然熄灭。这时我就开始感觉十分苦恼,也就在这时我恢复了记忆,我怕天黑,沙图什卡。我哭得最多的还是我那孩子……”
“难道你有过孩子?”沙托夫一直非常用心地听着,这时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那还用说:小小的、红扑扑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小极了,不过我感到十分难过的是我不记得这是男孩还是女孩了。一会儿觉得是男孩,一会儿又觉得是女孩。我把他一生下来,就把他直接裹到细麻纱和花边里,用粉红色的缎带把他捆起来,在他身上撒上鲜花,给他打点好,给他作了祈祷,这孩子还没有受洗我就把他抱走了,我抱着他穿过森林,我在森林里感到害怕,我觉得可怕,我哭得最多的还是我虽然生下了他,但是我不知道谁是我的丈夫。”
“说不定你真有过?”沙托夫小心翼翼地问。
“我觉得你这样说真可笑,沙图什卡。有过,也许还真有过,如果有也等于没有,有又能怎么样呢?这谜并不难猜,你猜吧!”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