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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旅客(2)

时间:2022-03-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

“噢,Marie!这话是多说了的,根本不必要!”沙托夫含糊不清地喃喃道。

“既然这样,既然您这样开通,居然连这也能理解,那我就要冒昧地补充一句,我之所以直接来找您,并且直接来到您的寓所,多少也是因为我一向认为您远不是一个卑鄙小人,也许比别的……坏蛋要好得多……”

她的两眼放出了光。她想必吃过某些“坏蛋”很多苦头。

“请您相信,我刚才说您心地善良对您毫无取笑之意。我说话爱直来直去,不会巧言令色,再说我也讨厌这样。然而这一切都是废话。我一向希望您能放聪明点,不要让我心烦……哎呀,够啦,我累啦!”

接着她就用痛苦而又疲惫的长长的目光望了望他。沙托夫站在她面前,站在五步开外,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怯怯地,但又仿佛获得新生似的,脸上带着一种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神采飞扬,听着她说话。这个经常毛发向上支楞着的、强壮而又似乎浑身是刺的人,突然全身都似乎软化了,容光焕发,神情开朗。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感情。三年的离别,三年破裂的婚姻,并没有从他心中排挤掉任何东西。也许这三年中的每一天,他都在魂牵梦萦地想念她,想这个从前曾对他说过“我爱你”的亲爱的人儿。因为我知道沙托夫的为人,我敢说,沙托夫从来也不允许自己哪怕间或梦想会有一个什么女人对他说:“我爱你。”他生性纯洁、腼腆,以至于到了古怪的程度,他认为自己是个奇丑无比的丑八怪,他恨自己的脸,恨自己的性格,他把自己比作一个畸形的丑八怪,这种人只配拉到集市上去向人展览。由于这一切,他把光明正直看得高于一切,他全心全意地忠于自己的信念,以致达到狂热的程度,平素则阴沉、高傲、爱动怒、不爱说话。但是这个唯一爱过他两星期(他永远,永远相信这一点)的人儿,这个他永远认为比他高得多人儿,尽管他也十分清醒地懂得她的种种迷误;对这人的一切,完完全全的一切,他都可以原谅(这是根本不成问题的,甚至恰好相反,以致在他看来,他自己在一切方面都对不起她)——这个女人,这个玛丽亚·沙托娃突然又出现在他家里,又出现在他面前了……这几乎不可思议!他感到非常震惊,对他来说,这件事包含了那么多可怕的东西,与此同时,又包含了那么多幸碣,因此他当然不能,也许是他不愿意,他害怕清醒过来。他怕这是个梦。但是当她用这种疲惫的目光看了看他,他突然明白了,这个他深爱的人在痛苦,也许在责怪他。他的心停止了跳动。他痛心地端详着她的脸庞:少女的娇艳早已从这张疲倦的脸上消失。不错,她仍旧长得很好看——在他眼里,她跟过去一样是个大美人(其实这是个约摸二十五岁的女人,体格相当健壮,个子中等偏高,比沙托夫高,长着一头深褐色的秀发,脸色苍白,脸呈椭圆形,一双深色的大眼睛,现在正在闪闪发光,好像得了寒热病似的。)但是,他从前那么熟悉的她,过去那种爱轻举妄动的、天真而又朴直的充沛精力现在却变成了一副忧郁的愤激和绝望,似乎有点愤世嫉俗,但是她对此还没有习惯,并且她为此也深感苦恼。但最要紧的是她有病,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尽管他很怕她,可他却走过去,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Marie……要知道……也许你太累了,看在上帝分上,别发火……如果你同意的话,比方说,喝点茶好吗?茶能提神,很有效,好不好?要是你同意的话……”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当然同意,您还跟过去一样完全是个孩子。要是能给点茶喝,您就拿来吧。您这儿多挤啊!您这儿多冷啊!”

“噢,我马上去拿劈柴,去拿劈柴来,劈柴我有!”沙托夫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劈柴……就是说,但是……不过,茶也马上。”他挥了一下手,似乎横下一条心,抓起了制帽。

“您上哪呀?这么说,家里没茶?”

“会有的,会有的,会有的,一切马上会有的……我……”他从书架上拿起了手枪。

“我马上把这手枪卖掉……或者给当了……”

“真蠢,这要花多长时间呀!拿去,这是我的钱,既然您什么也没有,这里好像是八十戈比;全在这里了。您这儿简直像座疯人院。”

“不要,不要你的钱,我马上,说话就回来,我不卖手枪也……”

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径直向基里洛夫家跑去。这大概还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和利普京拜访基里洛夫之前大约两小时。沙托夫和基里洛夫住同院,彼此几乎不见面,即便碰上了,彼此既不问好,也不说话:他俩在美国“躺”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基里洛夫,您这儿常常有茶:您有茶叶和糖吗?”

基里洛夫正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有一个习惯,通宵都在屋里踱来踱去,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突然停了下来,凝神注视着跑进来的沙托夫,不过并没有显得特别惊奇。

“茶叶有,糖有,茶炊也有。不过用不着生茶炊了,有热茶。请坐,您随意喝吧。”

“基里洛夫,咱俩在美国的时候睡同屋……我妻子来找我了……我……给我点茶叶……茶炊也要。”

“既然嫂夫人来了,当然要生茶炊。不过茶炊可以以后再说。我有两个。现在您可以先把桌上的茶壶拿去。热的,滚烫的。全拿去,糖也拿去,全拿去。面包……面包很多,也全拿去。还有小牛肉。一卢布钱。”

“给我,朋友,我明天一定还!唉,基里洛夫!”

“就是在瑞士的那位嫂夫人吗?这很好。您这么跑了来也很好。”

“基里洛夫!”沙托夫叫道,他用胳臂夹住茶壶,两手拿起糖和面包。“基里洛夫!要是……要是您能够放弃您那些可怕的幻想,抛弃您那个无神论的梦呓……噢,您是一个多好的人呀,基里洛夫!”

“看得出来,您离开瑞士后还爱着您的嫂夫人。离开瑞士后还能这样,这就很好。什么时候要茶叶,再来拿。整夜您都可以来,我根本不睡觉。会有茶炊的。拿走这卢布,给。回到嫂夫人那儿去吧,我留在这里,我会想您和嫂夫人的。”

玛丽亚·沙托娃显然很满意丈夫回来得这么快,几乎迫不及待地端起了茶杯喝茶,但是已经不需要再跑去拿茶炊了:她只喝了半杯茶,面包也只吃了很小的一块。至于小牛肉,她厌恶而又恼怒地拒绝了。

“您有病,Marie,你身上的这一切都说明你有病……”沙托夫怯怯地说。

“当然有病,请坐。既然没有茶叶,您哪弄来的茶?”

沙托夫三言两语地谈了谈基里洛夫。她也听说过他的一些情况。

“我知道他是疯子;行了,别提他了;世上的傻瓜难道还少吗?那么说,您去过美国?我听说了,您信上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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