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胡扯些什么呀!这不过是人体的繁衍,这一点也不稀奇,毫不神秘。”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真心和快乐地哈哈大笑。“这么说来,随便什么苍蝇也神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多余的人就不应该出生。先把一切都改造好了,不要让他们成为多余的,然后再把他们生下来。要不然后天就得把他送进孤儿院……不过也只好这样。”
“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到孤儿院去的!”沙托夫眼睛盯着地板,坚定地说。
“您想收养他做儿子?”
“他本来就是我儿子。”
“当然,他姓沙托夫,按照法律应当姓沙托夫。您不必冒充是人类的恩人。有人不说漂亮话就没法活。得了,得了,好啦,不过是这样,二位,”她终于拾掇完了,“我该走了。我明天一早还来,如果需要的话,晚上也来,而现在,因为一切都十分顺利,我还要到别人家去,他们早就在等我了。沙托夫,您大概已经请来了什么老太婆在什么地方坐着吧;老太婆归老太婆,不过您是丈夫,不能撂下她不管;在旁边坐着,有什么用也说不定;看来,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不会赶您走了……好了,好了,我开玩笑……”
沙托夫送她出去,走到大门口时,她又补充道(已经是对他一个人了):
“您真逗,我一辈子都觉得可笑;我不会要您的钱的;做梦我都会哈哈大笑。今天这一夜我还没见过什么比您更可笑的了。”
她十分满意地走了。从沙托夫的神态和谈话中看得出来(真是明如白昼),这人“想做父亲,然而却是个最没出息的窝囊废”。她特意跑回家去(虽然到另一个产妇家去根本不用绕道,路也近些)把这点告诉维尔金斯基。
“Marie,她叮嘱你等会儿再小睡一会儿,虽然我看这非常困难……”沙托夫怯怯地开口道,“我就坐在这里的窗户旁守着您,好吗?”
他说罢便坐到沙发后面的窗户旁,以致她怎么也看不见他。但是还没过一分钟,她就叫他过去,厌恶地请他把枕头整理一下。他动手整理。她气咻咻地望着墙壁。
“不对,啊呀,不对……这手真笨!”
沙托夫又整理了一下。
“向我弯下腰来。”她突然古里古怪地说道,眼睛尽可能不看他。
“再弯下点……不对……近点,”蓦地,她伸出左手,快速搂住他的脖子,于是他在自己的脑门上感觉到她给他的一个热烈的、湿润的吻。
“Marie!”
她的嘴唇在发抖,她克制着自己,但是她突然欠起身子,两眼放光地说: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是个混蛋!”
她说罢便无力地、像被刀齐根砍断似的颓然倒下,把脸埋进枕头,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同时把沙托夫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从这一分钟起,她就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了,她一定要他坐在她的床头。她还不能够说很多话,但一直看着他,像个傻子似的一直向他微笑。她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傻丫头。一切都仿佛变了样。沙托夫一会儿像个小男孩似的哭个不停,一会儿又天知道在说什么,古里古怪,迷迷瞪瞪,神采飞扬;他不停地吻她的手;她则陶醉地听着,说不定她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却伸出一只虚弱的手捋着他的头发,抚平它,欣赏着它。他说到基里洛夫,说到他俩又可以开始“重新”生活了,并且“永不分离”,他还谈到上帝的存在,谈到所有的人都那么好……在兴高采烈中,他们又抱出孩子来看。
“Marie,”他抱着孩子叫道,“过去的梦呓,过去的耻辱,过去的死气沉沉,都结束啦!让我们埋头苦干,三个人一起走上一条新的路,是的,是的……啊,对了:咱们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Marie?”
“给他?取名?”她惊奇地反问,她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悲痛。
她举起两手一拍,责备地看了看沙托夫,又脸朝下地扑进枕头。
“Marie,你怎么啦?”他既悲伤又恐惧地叫道。
“您居然能,居然能……噢,忘恩负义的人啊!”
“Marie,原谅我,Marie……我不过问问管他叫什么。我不知道……”
“叫伊万,叫伊万,”她抬起涨得通红的和泪水涟涟的脸,“难道您还能设想叫他什么别的可怕的名字吗?”
“Marie,你别急,噢,你的心情多不好呀!”
“又说这种没道理的话了,您怎么能把这归之于心情不好呢?我敢打赌,如果我说管他叫……那个可怕的名字,你一定会马上同意,甚至都没有发觉!噢,所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忘恩负义,都卑鄙下流!”
不用说,过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又和好了。沙托夫劝她睡一会儿。她睡着了,但是仍旧攥住他的手不肯松开,她常常惊醒,睁开眼看看他,仿佛生怕他走开似的,接着又睡着了。
基里洛夫打发一个老太婆来“道喜”,此外还让她送来了热茶,刚煎好的肉饼、鸡汤与白面包,让“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补补身子”。产妇狼吞虎咽地喝光了鸡汤,老太婆则用襁褓把孩子重新包好,Marie逼着沙托夫也吃了点肉饼。
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沙托夫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也睡着了,把头枕在Marie的枕头上。遵守诺言的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他俩这副模样,她开心地把他俩叫醒了,跟Marie说了几句应当说的话,检查了一下孩子,又叮嘱沙托夫不要走开。然后带着几分轻蔑和高傲的神采对“小两口”说了句俏皮话,又像方才那样十分满意地走了。
当沙托夫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他赶快点亮了蜡烛,便跑去请那老太婆;可是他刚下楼,便有一人迎着他上楼来了,他那轻轻的、不慌不忙的脚步声把他吓了一跳。来人是埃尔克利。
“别上去!”沙托夫小声道,并急忙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往后拉,拉到大门口。“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出来,我把您完完全全给忘了!噢,幸亏您来,提醒了我!”
他手忙脚乱,甚至都没跑去告诉基里洛夫一声,而只是把老太婆叫了出来,Marie感到绝望而又气愤,因为他“竟敢把她一个人撂下”。
“但是,”他兴高采烈地叫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而以后咱们就可以走上新路,永远,永远不会再去回想可怕的过去了!”
他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她,答应九点整一定回来;热烈地吻了吻她,又吻了吻孩子,才急匆匆地跑下楼去找埃尔克利。
两人一同出发去斯克沃列什尼基的斯塔夫罗金花园,大约一年半前,在这花园的最边上,靠近松林的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埋了一台上级托付给他的印刷机。这地方十分偏僻,根本没人注意,离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大宅院还相当远。从菲利波夫公寓出发,必须走大约三俄半里路,甚至四俄里也说不定。
“难道一直步行?我去雇辆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