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就只好跑去找基里洛夫要了。当沙托夫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又立刻发狂般叫他回来,当沙托夫从楼梯上急忙回来向她说明,他就离开她一会儿,去拿最必需的东西,而且立刻就回来之后,她才安静下来,不闹了。
“哎呀,太太,要让您满意可不容易呀,”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笑道,“一会儿叫他面朝墙壁,不许他看您,一会儿又不许他离开,甚至离开一小会儿也不行,就要哭:要知道,这样闹下去,说不定他会有什么想法的。好了,好了,别闹啦,别愁眉苦脸啦,我不过说说笑笑罢了。”
“不许他有什么想法。”
“啧啧啧,要不是他像只绵羊似的钟情于您,他就不会伸长了舌头满街跑了,就不会把全城的狗都弄得汪汪叫了。他把我家的窗户框都敲下来啦。”
五
沙托夫去找基里洛夫的时候,发现他仍在屋里走来走去,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都忘了沙托夫的妻子来了,他听着沙托夫的话,半天听不明白。
“啊,对了,”他突然想了起来,似乎费了好大劲才在片刻间摆脱他在专心致志地想着的什么事,“对了……老太婆……是老婆还是老太婆呢?等等:又是老婆,又是老太婆,对吗?我记得;我心里也急;老太婆会来的,不过马上来不了。先把这靠垫拿去。还要什么?对了……等等,沙托夫,您是不是常有这样的时刻:内心达到永恒的和谐?”
“我说基里洛夫,您再不能夜里不睡觉啦。”
“有这样的几秒钟,每次总共也就五六秒钟而已,您会突然感觉到完全达到了一种永恒的和谐。这不是一种人间的感觉;我倒不是说这是一种天国之感,而是说这不是肉体凡胎的人所能体会的。必须脱胎换骨,或者干脆去死。这种感觉十分清晰而又无可争议。您似乎突然感觉到整个造化并突然说道:是的,就这样。当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他在创造万物的每天末了都说:‘是的,就这样,这是好的。’这……这不是深受感动,这只是一种恬淡和欢悦。您无须宽恕任何东西,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宽恕了。您也不是在爱,噢——这比爱更高!最可怕的是这非常清晰而又十分欢悦。要是超过了五秒钟——那这心就会受不住,就必定会消失。在这五秒钟内我经历了一生,为了这几秒钟我愿意献出我的整个生命,因为这值得。如果要经受十秒钟,就必须脱胎换骨。我认为人应当停止生育。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何必生儿育女,何必还要繁衍后代呢?福音书上说,人复活后就不生育了,而是像上帝的使者那样。这是暗示。嫂夫人要生了?”
“基里洛夫,您常出现这样的境界吗?”
“三天出现一次,一周出现一次。”
“您没有癫痫吗?”
“没有。”
“这说明您得癫痫了。要当心,基里洛夫,我听说,癫痫开始发病时常有这样的症状。一位癫痫病患者曾向我详细描写过这病发作前的预感,跟您说的一模一样;五秒钟,他就是这样说的,还说超过五秒钟人就受不了。请回想一下穆罕默德的水罐,当他骑上自己的神驹遨游天堂之后,他水罐里的水还没来得及流出来。这水罐就是那五秒钟;它太像您内心的和谐了,而穆罕默德曾是一个癫痫病患者。要当心,基里洛夫,这是癫痫!”
“来不及发癫痫啦。”基里洛夫微微一笑。
六
夜在一点一点过去。沙托夫一再被打发出去,一再挨骂,又一再被叫回来。Marie为自己的生命感到害怕极了。她大叫大嚷,说她想活,“一定,一定”要活!她怕死。“不要,不要!”她一再大叫。要不是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情况一定会很糟。慢慢、慢慢地,她完全控制住了产妇。产妇开始像小孩似的听从她的每一句话和每一声吆喝。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以声色俱厉,而不是以和颜悦色取胜,但是她手脚麻利,干得非常出色。天开始亮了。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蓦地想到刚才沙托夫跑到楼梯上去祈祷上帝,不由得笑了起来。Marie也恶狠狠地、挖苦地笑了起来,倒像这笑能使她心里好受点似的。终于把沙托夫彻底赶了出去。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早晨降临了。他站在一个角落里,脸贴着墙,恰如头天晚上埃尔克利来的时候那样。他像树叶那样在发抖,他不敢想,但是他的脑子却死死地抓住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各种幻想不断吸引着他,又不断像朽坏了的线一样时时断裂。终于从房间里传来了已经不是呻吟,而是一声声可怕的、纯粹动物般的嚎叫,让人受不了,让人听不下去。他想用手塞住耳朵,但又办不到,于是他双膝下跪,无意识地一再念叨:“Marie, Marie!”到最后终于传出了一声啼哭,新的啼哭,沙托夫闻声吓了一跳,急忙爬起来,这是婴儿的啼哭,声音微弱而且发颤。他画了个十字,急忙冲进房间。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手中抱着一个又红又皱的小东西,在呱呱啼哭,在蹬动着小手和小脚,他孤立无助到了可怕的地步,就像一粒灰尘,经不住风轻轻一吹,但是他却大喊大叫,声明自己是人,仿佛他也有最完全的生命权……Marie躺着,好像失去了知觉,但是过不多久她就睁开了眼睛,奇怪而又异样地看了看沙托夫:这目光似乎完全变了样,但到底是怎样的目光,他还无法理解,但是他过去从来不知道,也不记得她出现过这样的目光。
“男孩?男孩?”她用病恹恹的声音问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
“是个小小子!”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一面包裹着孩子,一面大声回答。
当她把孩子包裹好,准备把他横放在床上,放在两个枕头中间时,先把孩子递给沙托夫,让他抱一会儿。Marie仿佛害怕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似的,有点鬼鬼祟祟地向他点了点头。沙托夫立刻明白了,赶紧把婴儿抱过去给她看。
“多么……漂亮……”她面含微笑,虚弱地悄声道。
“嘿,瞧他那小模样!”得意洋洋的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瞧了一眼沙托夫的脸,快乐地大笑,“多俊的小脸蛋儿!”
“欢乐吧,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这是件大喜事……”沙托夫带着傻呵呵的幸福表情咕哝道,他听见Marie称赞这孩子的那两个词后,高兴得满脸放光。
“您刚才说的大喜事指什么呀?”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开心极了,她正在像苦役犯似的忙活着,归置着和收拾着。
“新人的出生是神秘的,太神秘了,而且无法解释,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这道理您不懂,太可惜了。”
沙托夫语无伦次、云遮雾罩而又兴高采烈地嘟囔道。他脑子里似乎有什么想法在活动,竟不管他愿意与否就自动地从他心坎里流淌出来。
“本来是两个人,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出现了一个新的灵魂,一个完整的、尽善尽美的灵魂,这是人的双手制造不出来的;一个新的思想和新的爱,甚至让人觉得可怕……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比这崇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