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要明白,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他是一个最恶劣、最无聊的小人……主啊,主啊!你肯定认为我是个坏蛋吧?”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瞪大了眼睛。
“是个坏蛋,是个暴君——我毁了他的一生?”
“这怎么可能呢?您自己不也在哭吗,您哪。”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眼睛的确噙满了眼泪。
“你坐下吧,坐下吧,别怕。你再抬起头来看看我的眼睛,要直视;干吗要脸红呢?达莎,你过来,看看她:你怎么看,她是不是有一颗纯洁的心……”
使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感到很吃惊,也许还感到十分害怕的是,她竟突然拍了拍她的脸蛋。
“只可惜太傻,傻得与年龄不相称。好吧,亲爱的,你的事我全包了。看得出来,这一切全是扯淡,你暂时先在附近住下来,给你租个房间,吃饭什么的都由我付钱……直到我叫你过来。”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惊恐地嗫嚅道,她必须赶紧走。
“你不必急着到任何地方去。你的书找全包了,你先在这里待着。别说了,别推托了。要知道,假如我不来,你不是也不会撇下他不管吗?”
“我无论如何不会撇下他不管的,您哪。”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一面抹着眼泪,一面低声而又坚定地回答道。
把扎利茨菲什大夫接来时已经是深夜了。这是一位非常可敬的老人,而且拥有丰富的临床经验,不久前,因为触犯了他的自尊,跟自己的上司发生了争吵,因而丢掉了在敝市的职务。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当即全力以赴地开始“呵护”他。他给病人做了仔细检查,详细地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宣布,由于产生了并发症,“患者”的病情殊堪忧虑,应当作好“甚至最坏”的准备。二十年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已经不习惯甚至想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本人还会发生任何严重的紧急情况,因而这次深感震惊,甚至脸都吓白了:
“难道没有任何希望了?”
“怎么可以说绝对没有任何希望呢,不过……”
她一夜未睡,好容易才等到天亮。病人刚一睁开眼睛和清醒过来(他虽然越来越虚弱,但暂时还一直是清醒的),她就以十分坚决的神态向他提出: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应当预见到一切。我已经派人去请神父了。您必须履行天职……”
她知道他的信仰,所以非常害怕遭到拒绝。他诧异地看了看她。
“扯淡,扯淡!”她吼道,以为他已经拒绝了,“现在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冒傻气了。”
“但是……难道我已经病得这么重吗?”
他若有所思地同意了。总之,我后来十分诧异地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那儿得知,他一点也不怕死。也许他根本就不相信他会死,依旧认为他的病无关痛痒。
他非常乐意地作了忏悔和领了圣餐。所有的人,包括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甚至仆人,他们跑来恭喜他接受了圣礼。所有的人,无一例外,看着他塌陷和筋疲力尽的脸,以及变得煞白的不住颤抖的嘴唇,都不觉潸然泪下。
“Oui, rues amis,你们这样……忙碌,我都觉得奇怪。说不定我明天就可以下床,我们就可以……动身了……Toute cellt sérèmonie……我自然给予它应有的评价……它……”
“神父,我请求您一定留下来陪伴一下病人。”神父已经脱下了法衣,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迅速阻止道,“给大家送茶的时候,请您立刻讲一点神学,以支持他的信仰。”
神父开讲了,所有的人都或坐或站地围在病人的病榻旁。
“在我们这个罪恶的时代,”神父手里拿着一杯茶,从容不迫地开口道,“对至高的神的信仰,乃是人类在人生的所有苦难与考验中,以及在期望得到神许诺给虔诚的义人的永恒幸福中的唯一依靠。”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好像整个人都复活了,一丝微笑掠过他的嘴唇。
“Mon père, je vous remercile, et vous êtes bien bon, mais……”
“完全不要mais,根本不用mais!”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从椅子上跳起来叫道,“神父,”她向神父说道,“他,他这人就这样,他这人就这样……过一小时,必须听他再忏悔一次!瞧,他就是这样的人!”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克制地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们,”他说,“上帝之所以于我是必需的,因为他是唯一可以让大家永远去爱的人……”
他果真皈依了上帝,或者是举行圣礼的庄严仪式使他受到了震动,从而唤起了他富于艺术感受的天性,但是,据说,他坚定地、十分动情地说的某些话,与他早先信念中的许多观点直接相悖。
“我的灵魂不死之所以必需,因为上帝不愿做不公正的事,也不愿意完全扑灭在我心中一度燃起的对他的爱。还能有什么比爱更宝贵呢?爱高于存在,爱是存在之母,而存在又怎能不向爱倾斜呢?假如我曾经爱过他,并对我的这种爱感到欢喜——那他怎能把我和我心中的欢喜一齐扑灭,并把我们变成零呢?如果有上帝,我的灵魂就是不死的!Voilà ma profession de foi.”
“上帝是有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相信我,上帝是有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恳求道,“摈弃您的观点,抛弃您的所有这些愚蠢的想法,哪怕一生就这一次呢!”(她好像没有完全听懂他的profession de foi。)
“我的朋友,”他越来越精神振奋,虽然他的声音常常中断,“我的朋友,当我明白了……这个送上去让人打的半边脸的时候,我……我又立刻明白了另外的道理……J'ai menti toute ma vie,一辈子,一辈子!不过我倒希望……明天……明天我们大家能离开这里。”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哭了。他用眼睛在寻找什么人。
“这不是她吗,她就在这里!”她抓住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的一只手,把她拉到他的身边。他感动地微微一笑。
“噢,我很想再活下去!”他精力非常充沛地叫道,“生活在世上的每一分钟、每一刹那,都应当是人的无上幸福……都应当,都必定是这样!这是人本身的义务,必须这样来安排;这是人生在世的法则——虽然看不见,但却是一定存在的法则……噢,我真想看到彼得鲁沙……以及他们大家……还有沙托夫!”
我要指出,关于沙托夫遇害一事,他们还一无所知,无论是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无论是最后一个出城到这里来的扎利茨菲什。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越说越激动,这是一种病态的激动,非他的体力所能支持。
“我一向认为,存在着某种与我不能比的非常公正和非常幸福的神,单是这一想法就使我整个人充满无比的感动和——荣耀——噢,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管我做了什么!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幸福所在,并且应该时时刻刻相信在某处存在着一种对一切人和物都一视同仁的完美的、平静的幸福……人存在的整个法则仅仅在于人要永远拜倒在无比伟大的神面前。如果使人们失去这个无比伟大的神,那他们就会活不下去,他们就会在绝望中死去。这个无比伟大和无始无终的神,就像人离不开他所居住的这个小小的星球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我的朋友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这个伟大的思想万岁!这个永恒的、无比伟大的思想万岁!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是谁,都必须拜倒在体现这一伟大思想的神面前。甚至最愚蠢的人也离不开某种伟大的东西。彼得鲁沙……噢,我多么想再见到他们大家啊!他们不知道,不知道即使在他们心中也蕴含着那同样永恒的伟大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