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等等,宝贝儿!”她像哄小孩似的哄他,“你等等嘛,稍等片刻,达里娅就回来了……啊呀,我的上帝,女房东,女房东,哪怕你来一下呢,亲爱的!”
她等不及了,便亲自跑去找女房东。
“马上,立刻把那女人叫回来。让她回来,回来!”
幸亏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还没有来得及离开这房子,她刚提着口袋和包袱走到大门口,有人把她叫了回来。她都吓坏了,吓得连手脚都在发抖。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她的一只胳膊,把她急匆匆地拽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身边。
“瞧,她不是来看您了。我又没吃了她。您以为我会把她干脆给吃了。”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抓住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一只手,把它贴到自己的眼睛上,突然泪如雨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痛苦地哽咽着。
“好啦,别哭啦,别哭啦,好啦,我的宝贝儿,好啦,亲爱的!哎呀,我的上帝,您就别哭了嘛,好不好!”她发狂般叫道,“噢,真是冤家,冤家,真是我一辈子的冤家。”
“亲爱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终于对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含糊不清地喃喃道,“亲爱的,请您到那边去待一会儿,我这会儿有几句话要说……”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立刻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Chère, chère……”他喘着气说道。
“您等等再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稍等片刻,先休息一会儿。给您水。您等一等嘛!”
她又在椅子上坐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紧紧地抓住她的一只手。很长时间她都不许他说话。他把她的手贴到嘴唇上,开始吻它,她咬紧牙齿,望着旁边的一个角落。
“Je vous aimais!”他终于脱口说道。她从来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这样的话。
“唔。”她唔了一声作为回答。
“Je vous aimais toute ma vie……vingt ans!"”
她一直沉默不语——约有两三分钟。
“可当您准备去找达莎的时候,还洒了香水……”她突然用可怕的低语说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都惊呆了。
“还系上新领带……”
又是两三分钟沉默。
“您记得您抽雪茄烟的事吗?”
“我的朋友。”他恐怖得支支吾吾道。
“傍晚,窗口,抽着雪茄……皓月当空……在凉亭谈话之后……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你记得吗,记得吗?”她从座位上跳起来,抓住他的枕头的两只角,与他的脑袋一起拼命摇晃。“记得吗,你这个就会说空话,就会说空话,丢人现眼,意志薄弱,一辈子,一辈子空话连篇的人!”她用恶狠狠的低语一再数落道,竭力压低声音不致喊叫出来。最后她把他一摔,跌坐到椅子上,两手捂住了脸。“够了!”她直起身子断然道。“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是回不来了;是我犯傻。”
“Je vous aimais.”他又合十当胸。
“你怎么净跟我aimais啊aimais的!够了!”她又跳起身来。“您要是现在不马上睡觉,那我……您需要安静;睡觉,马上睡觉,闭上眼睛。啊呀,我的上帝,说不定他想吃点早点吧!您吃什么?他平时吃什么?啊呀,我的上帝,那女人呢?她在哪?”
又开始了一阵忙乱。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用衰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喃喃道,他的确想睡une heure,然后再喝点un bouillon, un thé……enfin, il est si heureux。他躺了下来,果然好像睡着了(大概是装睡)。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稍等片刻后就踮起脚尖走出了里间。
她在房东的屋子里坐下,把房东赶了出去,命令达莎把那个女人带来见她。开始了严肃的审问。
“太太,现在你讲讲详细经过;坐到我旁边来,就这样。听见了没有?”
“我遇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等等,你先停一下。我警告你,如果你胡编一气,或者把什么事情瞒着不告诉我,就是你钻到地底下,我也要把你挖出来。听见没有?”
“我刚进哈托沃村就遇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等等,你先停一停,等一下;你干吗咚咚咚跟打鼓似的。首先,你本人是只什么鸟儿?”
她凑合着三言两语地说了说自己的情况,从塞瓦斯托波尔讲起。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默默地听着,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严厉而又咄咄逼人地直视着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的眼睛。
“你干吗这么心惊胆战的?你干吗老盯着地面——我喜欢那种昂首挺胸,直视前方,敢于跟我争论的人。接着说吧。”
她谈到他们的相遇,她怎样兜售福音书,以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怎样请一名农妇喝伏特加……
“好,好,别忘了最微小的细节。”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鼓励她道。最后又讲到他们怎样动身,以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怎样一直说呀说的说个没完,当时他“已经完全病了,您哪”,而到这里以后他又讲了甚至好几个小时,讲自己的一生,从最初的时候讲起。
“你就说说他的生平吧。”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突然张口结舌,似乎完全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我可一点也不会说,您哪,”她几乎带着哭声说道,“再说我几乎什么也没听懂,您哪。”
“胡说——你不可能完完全全什么也没有听懂。”
“他说到一位黑头发的贵妇人,说了很长时间,您哪。”不过,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发现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而且完全不像他所说的那位“黑发女郎”,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
“黑头发的——他究竟说了什么?你说呀!”
“他说,这位贵妇人爱上了他,而且爱得很深,您哪,爱了他一辈子,爱了整整二十年,可是她一直不向他表白,在他面前自惭形秽,因为她太胖了,您哪……”
“混账!”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若有所思而又断然地说道。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已经完完全全在哭了。
“我现在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说不好,因为我当时很害怕,替他老人家担心,再说我也听不懂,因为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他是不是有学问,不是像你这样的乌鸦能够评论的。他向你求婚了?”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发起抖来。
“爱上你啦——说呀!向你求婚啦?”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喝问道。
“好像是那么回事,您哪。”她呜咽道,“不过我把这一切根本没当回事,因为他有病。”她又抬起眼睛坚定地加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和父称?”
“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