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呀?这是薄饼呀?Mais……c'est charmant”。
“要不要尝尝,老爷。”女主人立刻客气地劝客道。
“要,正是要尝尝,而且……我还想请您给我来杯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活跃地说道。
“要生茶炊吗?我们非常乐意。”
一只绘有很大的蓝色花纹的大盘盛着薄饼端了上来——这是那种大家都知道的农家薄饼,摊得薄薄的,半是小麦粉半是其他杂粮,上面还浇了一层新鲜的热奶油,香甜无比,好吃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津津有味地尝了两口。
“又酥又香!如果还能un doigt d'eau de vie就好啦。”
“您是不是想来点伏特加,老爷?”
“就是就是,就要一点儿,un tout petit rien。”
“那么说,要五戈比的。”
“五戈比——五戈比——五戈比——五戈比,un tout petitrien。”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笑容可掬地连连称是。
如果您请求普通老百姓为您做什么事,只要他做得到和愿意做,他一定会殷勤地竭力效劳;但是倘使您请他去买点伏特加来——那一般的、平常的殷勤好客就蓦地变成一种急匆匆的、快乐的巴结,几乎像亲人似的对您关怀备至。他替您去买酒,虽然喝酒的是您,而不是他,而且这是他事先知道的,他也会感到他分享到了您即将享受到的那份满足……过了不到三四分钟(小酒馆离他们不到两步远),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面前就出现了半瓶酒和一只淡绿色的大酒杯。
“这统统给我!”他非常惊奇。“我一向喝伏特加,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五戈比能买这么多酒。”
他倒了一杯酒,站起来,带着几分庄重的神态穿过房间,走到另一边,那里坐着曾经跟他同坐一只麻袋的旅伴,那个黑眉毛的小媳妇,也就是一路上向他问个没完,让他感到讨厌的那小娘们。这小媳妇不好意思起来,先是推辞,但是说了例行的客套话以后,终于站起来,就跟女人通常喝酒那样,彬彬有礼地分三口把杯里的酒喝完了,接着脸上摆出一副非常痛苦的表情,把酒杯还给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并向他鞠了一躬。他俨乎其然地还了礼,接着便回到桌旁,甚至露出一副颇为自豪的神态。
他这番表现完全是灵机一动:还在一秒钟之前,他自己都没料到他会走过去请那小媳妇喝酒。
“我很在行,非常善于跟老百姓打交道,我一向都对他们这么说。”他自鸣得意地想道,一面把瓶中剩下的酒给自己倒上,虽然这酒已不足一杯,但是使他神清气爽,身上感到很暖和,甚至酒都有点上头了。
“Je suis malade tout à fait, mais ce n'est pas trop mauvais d'être malade.”
“您不想买一本吗?”他身旁传来一个低低的女人的声音。
他抬头一看,惊奇地看到在他面前站着一位太太——une dameet elle en avait l'air,年约三十开外,举止十分端庄,一副城里人打扮,穿着一件深色的连衣裙,肩披灰色的大披巾。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和蔼可亲,这立刻博得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好感。她刚刚回到木屋,因为她的行李寄放在屋里的长凳上,就挨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坐的那地方——顺便说说,他记得,他进屋的时候曾好奇地看了看其中的一个皮包,还有一个很大的漆布口袋。她就从这口袋里掏出两本封面烫有十字架、装帧精美的书,她把书递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Eh……mais je crois que c'est l'Evangile;我非常乐意……啊,现在我明白了……Vous êtes ce qu'on apelle《圣经》推销员;我不止一次地读到过……半卢布?”
“每本三十五戈比。”那《圣经》推销员答道。
“我非常乐意,Je n'ai rien contre l'Evangile, et……我早就想重新拜读……”
这时他忽然想到,他起码有三十年没读福音书了,除了七年前他在阅读雷南的《Vie de Jésus》时才想起其中的只言片语。因为他没有零钱,所以他把四张十卢布的钞票(这是他拥有的全部财产)都掏了出来。女主人着手把票子兑开,这时他仔细一看,才发现木屋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大家早就在观察他,似乎还在议论他。人们也在纷纷议论城里的那场大火,说得最多的是那个大车后面拴着一条奶牛的车老板,因为他刚从城里回来。他们也谈到纵火的事和什皮古林厂的工人。
“他让我搭他的便车的时候,一句也没提到大火的事,而是东拉西扯地闲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由得想道。
“老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难道我见到的是您吗,老爷?这倒是我压根儿没想到的……难道您不认识我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叫道,看样子像个旧时的家奴,大胡子剃掉了,穿着一件大翻领的军大衣。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吓了一跳。
“对不起,”他喃喃道,“我不太记得您是谁了……”
“忘了!我是阿尼西姆呀,阿尼西姆·伊万诺夫。我曾经在已故的加甘诺夫老爷家当过差,在已故的阿夫多季娅·谢尔盖耶芙娜家好多次见过您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老爷。我还常常替她给您送书,还有两次,她让我给您送过彼得堡的糖果……”
“啊,对了,我记得您,阿尼西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微笑道,“你就住这儿?”
“就挨斯帕索夫不远,在B修道院,在一座镇上,在阿夫多季娅·谢尔盖耶芙娜的妹妹马尔法·谢尔盖耶芙娜家当差,说不定您还记得,就是去参加舞会,从马车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的那位。现在她挨着修道院住,我就在她家当差,您哪;而现在,瞧,您都看见了,我准备上省里去探家……”
“是啊,是啊。”
“看到您,我真高兴,您对我一向很仁厚,您哪。”阿尼西姆兴高采烈地微笑道。“您这上哪儿,老爷,好像就您孤身一人似的……好像您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呀,您哪?”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害怕地望了望他。
“该不是上我们斯帕索夫去吧,您哪?”
“是的,我要上斯帕索夫。Il me semble que tout monde va à Spassof……”
“您该不是去找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吧?他看见您一定会很高兴。他过去不就很尊敬您吗;甚至现在,他还不止一次地念叨您……”
“是的,是的,我也要去看看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
“应当去看看,您哪。难怪这里的老百姓都觉得奇怪,老爷,他们遇见您好像在大路上走。这帮人哪,真笨。”
“我……我这个……要知道,阿尼西姆,我像英国人那样打了个赌,我步行准能走到,于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