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
“累了。”
“把活辞了,明天不干了,彻底辞了。”
“爸爸,我这样做不好。”
“请你……我非常不喜欢女人干活,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怎么能不干活呢?居然让女人不干活!……”
“我知道,知道,这一切都很好,也很对,我预先表示同意;但是——我主要指手工活。您想想,这似乎是我童年时代一种病态的或者说是错误的印象。在我小时候五六岁时的模糊记忆里,我经常会想起(当然是厌恶地想起)——围着一张圆桌,一群聪明的女人,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仿佛在选举教皇似的,剪刀呀,布料呀,纸样呀,以及时装图片呀,等等。大家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和商量,一本正经地、慢条斯理地摇着头,又是量又是算的,准备裁剪。所有这些那么喜欢我的脸,——突然变得高不可攀;我一淘气,就立刻过来把我领走。甚至我那可怜的保姆,一边用手拉着我,一边对我的喊叫和撕扯不予理解,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和听着仿佛天堂极乐鸟般的歌唱。正是这些聪明女人的严肃表情,以及开始裁剪的神气活现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甚至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来就感到痛苦。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非常爱裁剪!不管这多么符合贵族的气派,我还是更喜欢根本不干活的女人。我不是说你,索菲娅……哪能呢!女人即使不干活,也有巨大的魅力。话又说回来,这,你也是知道的,索尼娅。足下高见,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大概不赞成吧?”
“不,没什么,”我回答。“‘女人具有巨大的魅力’这话说得尤其好,我不懂您干吗要把这跟干活连在一起?至于没有钱不干活不行——您自己也知道。”
“但是现在够咱们花的了,”他转过头去对我妈妈说,她满脸喜形于色(当他转身同我说话时,她全身都打了个哆嗦),“至少开始的时候,不要让我看见你们在做手工活,为了我,我求你们了。阿尔卡季,你是当代青年,大概也有点社会主义思想吧;好,那你信不信,我的朋友,最喜欢游手好闲的人——恰恰是出身于永远干活的劳动人民。”
“也许,最喜欢休息吧,而不是游手好闲。”
“不,正是游手好闲,完完全全,什么事情也不干,这就是他们的理想!我认识一位永远的劳动者,虽说并非出身平民;他是一个思想相当发达的人,善于概括和总结。他整个一生,也许每一天都在心向神往地幻想什么时候能过上完全游手好闲的生活,可以说吧,他把理想发展到绝对——发展到无边无际的独立,发展到幻想的永远自由和无所事事的静观默想。就这样,一直到他积劳成疾,一病不起;病入膏肓,不治身亡,死在了医院。我有时候认真地想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关于劳动是享受,是那些无所事事的好心人杜撰出来的。这是上世纪末的一种‘日内瓦思想’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前天我从报纸上剪下一则启事(他从坎肩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这是数不清的‘大学生’中的一个,他们懂古典语言和数学,愿意外出授课,上阁楼或上任何地方。现在请听:‘兹有女教师愿为各类学校(请听:各类)的报考者补习功课,并教算术’,——就一行字,但这行字是经典的!为各类学校的报考者补习功课——岂不是也包括算术课吗?不,她特别标明算术。这——这已经是纯粹的饥饿,已经是需要的极限了。这里,正是这种退而求其次的说法令人感动:显然,她从来没想过要去当女教师,而且她也未必能教什么课。但是,要知道,她宁可跳河自杀,也要把最后一个卢布送去报馆,拿去登报,说她愿为各类学校的报考者复习功课,此外,她还能教算术。Pertuttomondoeinaltrisiti。”
“啊呀,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帮帮她吧!她住哪?”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惊呼道。
“唉,这种人多了去了!”他把求职信塞进口袋。“这纸包里全是好吃的——有你的,丽莎,也有您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索菲娅和我,我们不喜欢甜食。没准也有你的,年轻人。全是我亲自到叶利塞耶夫商店和巴雷商店买的。正如卢克里娅所说,我们已经‘挨饿’挨得太久了(注意,我们还从来没有人挨过饿)。这里有葡萄、糖果、洋梨和草莓饼,我甚至还买了些上好的果子酒,还有松子儿。有意思的是,我从小到现在就爱吃坚果,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而且,您知道,应该是那些最普通的坚果。丽莎随我;她也跟松鼠一样爱嗑松子儿。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再没什么比这更美的了,有时候,在众多的童年回忆中,你会无意中想象自己在树林中,在灌木丛里,采摘坚果的那些瞬间……已是几乎应该是秋雨绵绵的日子了,但风和日丽,有时候空气是那么新鲜,你躲在草木丛生的地方,信步走进树林,散发出一股树叶的清香……我看到,在您的目光里似乎有某种表示同感的表情,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