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叫起来。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当时的心有多痛苦!不瞒你们说,我当时都不敢走进女邻居家,直到后来,我才看到那个不幸的女人,那里,已经把她解了下来,就在这时,不错,已经隔开一段距离,我才看到她被盖上了床单,从床单下伸出她那两只窄小的鞋底。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不敢看她的脸。她母亲处在可怕的状态中;我们那位女房东陪着她,然而,女房东的样子好像不十分害怕似的。这套住宅里的所有房客都集中到这里。他们人数不多:总共才一名上了年纪的水手,平常总爱唠唠叨叨和吹毛求疵,可现在却一声不吭,还有两位是从特维尔省来的老头和老太太。是一对老夫妻,两个相当有身份的文职人员。我就不来描写这整个夜晚余下的情况了,先是忙碌张罗,后来则是官府来人;直到天亮,说真的,我一直都在瑟瑟发抖,我认为,我理应不睡觉,在一旁陪着,虽然,说真的,我什么事情也没做。再说,所有的人都似乎精神抖擞,甚至较之平时还特别精神似的。瓦辛甚至还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了一趟。女房东则是个相当可敬可佩的人,比我原来设想的要好得多。我劝她(我认为自己做得对),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就这么同女儿的遗体待在一起,她应该把她领到自己的房间去,哪怕就待到明天呢。她立刻同意了,不管母亲怎么挣扎,怎么哭泣,不肯同女儿的遗体分开,然而最后还是去了女房东家,女房东则立即吩咐生茶炊。此后,房客们就各自回到自己屋子,关上了门,但是我却无论如何不肯回去睡觉,因而在女房东家坐了很久,因为多了我这个人陪她,女房东甚至感到很高兴,何况我这个人还可以陪她们聊聊天,说说话儿,谈谈自己的感受。茶炊帮了大忙,一般说,在所有的灾祸和不幸中,尤其是在那些可怕的、突如其来的、离奇古怪的灾祸与不幸中,茶炊是最最必需的俄罗斯物件;甚至那个做母亲的也喝了两杯茶,当然是在一再请求下,几乎是强迫她喝她才喝的。然而,说真心话,我看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在此以前,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比这更残酷、更直接的痛苦了。在嚎啕大哭和歇斯底里最初几次发作之后,她甚至很乐意说话,于是我就贪婪地听了她的叙述。有这么一些不幸的人,尤其是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必需让她们尽可能地多说话,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此外,还有些人,可以说吧,备受痛苦摧残的人,一辈子承受苦难的人,她们承受的苦难太多太多了,有大难,也有经常的、零打碎敲的小难,因此任何突如其来的灾难都不足以使她们感到惊奇,主要是,这些人甚至面对最心爱的人的棺材,都忘不了任何一条她们花了这么高昂的代价学得的巴结逢迎的处世经验。我并非责备她们,这里并不是庸俗的利己主义,也不是粗俗的教育;在这些人心里,比起那些看上去十分高贵的女人来,也许还能找到更多闪光的金子,但是因为长期低三下四养成的习惯,自我保护的本能,长期担惊受怕和长期受到压抑,最后总会起作用。这个可怜的自杀者在这方面不像她母亲。不过她俩的脸倒似乎长得很像,虽然死者肯定长得不难看。她母亲也不是一个很老的女人,总共不到五十岁,跟她女儿一样长着淡黄色的头发,但是两眼和两腮都已塌陷,牙齿也已发黄,又大又不整齐。再说,她身上的一切都黄姜姜的:脸上和手上的皮肤跟羊皮纸一样;她的深色的衣服,由于年代久远,也完全发黄了,而在右手食指上的一枚指甲,不知为什么,却仔细而又规整地涂上了黄蜡。
这个可怜女人的叙述,在有些地方说得颠三倒四。我将根据我所听懂和记得的内容叙述如下。
五
她俩从莫斯科来。她早已守寡,“但毕竟是个七品文官夫人”,她丈夫当过官,但什么东西也没留下,“除了两百卢布抚恤金以外,但是两百卢布又能干什么呢?”但是她还是把奥莉娅给拉扯大了,并且让她上了中学……“要知道,她学得多好呀,学习得多好呀,毕业时还得了枚银质奖章……”(说到这里,自然,又哭了很长时间。她那已故的丈夫曾经有一笔资本,约有四千之数,被这里的一名彼得堡商人搞没了。可突然这名商人又发了财。“我有他出的笔据,我找人商量过,有人说:去找他,肯定能全部要回来……”“于是我就开始找他,商人先是答应还我;有人对我说,你去亲自跑一趟吧。于是我就和奥莉娅收拾行装到这里来了,这已经是约莫一个月前的事了。我们手头没有多少钱;于是我们就租了这间小屋,因为这是所有房间里最小的屋子,再说,我们自己也看到,这是租住在一个正经人家,这也是我们最看重的:我们是两个没有经验的女人,谁都可以来欺负我们。唔,我们给您付了一个月房租,东花一点西花一点,而彼得堡的东西实在买不起,我们那个商人竟完全拉下脸来,翻脸不认账。‘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你们的事我也根本不晓得’,我手里的字据不完备,这我心里明白。于是就有人给我们出主意:您去找个著名的律师吧;他是教授,不是普通律师,他是法律专家,他肯定会告诉您应该怎么办的。于是我就拿剩下的最后十五个卢布送给了他;律师走了出来,我的话他没有听满三分钟,他就说:‘我明白了,我知道了,’他说,‘商人愿意还您,就会还您,不愿意还您,就不会还您,如果要打官司——您自己可能要倒贴也说不定,最好还是和解吧。’他还引用福音书里的话开玩笑道:‘和解吧,趁您还在路上,直到您还清最后一文钱’,他笑着把我送出了门。我的十五个卢布就这么花没了。我回来找奥莉娅,我们俩面对面地坐着,我哭了。奥莉娅不哭,她坐着,很骄傲,在生气。她一直都这样,一辈子,甚至小时候,从不唉声叹气,也从来不哭,而现在她坐着,目光威严地看着,甚至看着她我都心惊胆战。您信不信:我怕她,怕极了,早就怕她了;有时候我真想念念苦经,但是在她面前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