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宗师雷威“遇风雷独往峨眉,酣饮着蓑笠深入松林,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这里所说的峨眉松,其实就是杉木。汪家的宋琴与“九霄环佩”同样具有雷琴的这一大特点,不拘泥于纯粹使用梧桐、梓木,而是以杉木打造,在池沼间裱以桐木片,却比桐木制作更加优越。这是雷琴制作的一大秘密。
在槽腹制作上同样另辟蹊径。然则由唐至宋,涌现出了多少斫琴能手,破解雷氏的此项不传之妙又有何难?汪家的宋琴与“九霄环佩”异曲同工,一样是在琴腹微微隆起的纳音中间,开出一条深约五分宽约一寸的圆沟,使“龙池”“凤沼”两个出音孔变得稍显狭隘,以延长共鸣箱余音的扩散。加之有效琴弦长振幅大充分发音,声更见宽厚而圆润,松透而清越,如击金石。于是才得以充分发挥古琴所特有的“走手音”绵长不绝的内在气韵。
倒不是说,自己用过了多年的琴,管它怎么样,也都会自视为国之瑰宝。一张琴,追求音色绝佳,其外你还要什么?
3
曹水儿记起,汪参谋不止一次对他讲过,古来许多诗人大学问家,在他们的诗文中同样论述道:“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曹水儿心想,如果不是汪参谋身体衰弱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不要琴弦,她也会抱着她的宋琴痛痛快快弹奏一个够,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提不得了。正在这时候,汪参谋喊他:“曹水儿!来,请帮我净一净手!”
骑兵通信员抱起竹筒,用山泉水为汪可逾冲洗双手。他本想用树叶擦干了那水淋淋的一双手,汪参谋嫌树叶不洁净,她宁可像手术大夫那样,戴上消毒手套,两臂举在空中,不许有任何接触,一直等到双手上的水自行晾干。随即见她十分困难地将两腿收拢,勉强完成了一个盘腿姿势,将那张宋琴平平正正地摆在受伤的大腿上,开始在光光净净的琴面上弹奏起来。
第一首乐曲《高山流水》尚未弹完,曹水儿发现情况不对,连忙用手电筒去照看,哎哟!果然汪可逾的左手出血了!这张琴埋在地下好多天,粗粗拉拉的,又没有弦,不把人的手磨出血才有鬼!
“汪参谋,你的手流血啦!”曹水儿惊呼。
“只管听琴,不要看我的手!”汪参谋继续弹她的琴。
第二支琴曲是《幽蓝》,第三支《酒狂》,接下去是《秋夜读易》《平沙落雁》《渔樵问答》……
随着古琴三音交错幻化,群山万仞,江河纵横,海天一色,薄雾流云,月落日出,乌啼蛙鸣。平平常常司空见惯,石破天惊闻所未闻。出自古史典籍诸子百家,或纯属玄思异想天马行空。凡此悠悠不已物是人非,无不在呼应着七根琴弦的颤动荡漾,无不涵盖于乐曲旋律的起承转合与曲折跌宕之中。
懂琴的人,多是闭上眼睛听的。曹水儿正相反,主要是观摩弹琴人的指法变化,满足他的欣赏。今晚月光皎洁明亮,借着山岩缝隙透入溶洞,曹水儿一如往常,仅凭女文化教员的指法,即可认定她正在弹奏的是哪一支曲子。有弦无弦,并不影响他进入“洋洋乎!诚古调希声者乎”的沉醉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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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转入下一曲。注意到小汪使用了一种特有的指法——蛇形鹤步,曹水儿知道,正在弹奏《关山月》,这是他最熟悉最喜欢听的一支曲子。
忽然,曹水儿听到远方传来马的嘶鸣声。集中注意力倾听,哎哟!是“滩枣”,没错!他匆忙地对汪参谋喊了一声:“滩枣!”遂抄起手电筒,撒腿向溶洞外跑去。
汪可逾弹毕《关山月》,遵照传统,将双手轻轻按住琴弦,稍待一时,作为一曲结束。虽说琴面上光秃秃的,没有琴弦了。
很快,曹水儿回来了,一屁股坐在那里,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你该没有弄错吧,难道真的会是它吗?”
从汪可逾问话明显听得出,她内心深望对方给予肯定的答复,又生怕他尚有些犹豫未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必须得到百分之百的确认。
“汪参谋,你别故意气我了!生生死死,一起相处多少年,怎么能弄错了,连后臀上的火印‘9’号,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骑兵通信员十分懊恼,又颇为伤感,“相距那么近,它就站在溶洞口,安安静静的,发现是我,掉头就跑。任凭我死命追赶,不住地打口哨,头都不回一下。”
汪可逾异乎寻常地激动,全无血色的面孔竟有些泛红。她久久不语,让自己过度的兴奋冷却下来,而后才开口说:“曹水儿!我怎么感觉,‘滩枣’像是听见我弹《关山月》,才来到这个溶洞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