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给谢平遥斟过茶,说:“有事可随时找我。”临走又拂一下谢平遥的手面。这个小动作没逃过那二位。
瓜皮帽说:“天香姑娘还是喜欢年轻的啊。”
丝绸马褂用下巴指指天香,说:“你个老东西,你不也是见着年轻貌美的就往上蹭吗?”
天香捏出兰花指,嘤咛一声,做羞涩状,“两位大爷太坏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碗里是碗里的味儿,”瓜皮帽说,“锅里是锅里的味儿嘛。”
天香甩一甩手,飘飘举举已出了门。
“年轻就是好啊。”丝绸马褂又瞟一眼茶几上的雕版,“这位爷,这方方正正的是什么宝贝呀?”
“雕版。”谢平遥喝了一杯茶,窘态差不多平复,再一杯茶的工夫,他就可以去找天香。天香是文的他就来文的,天香是武的他就来武的。“前面仓颉刻书局处理的。”
仓颉刻书局让丝绸马褂有了兴趣。“他们家呀——可以欣赏一下么?”话说了半截子。谢平遥把包裹推过去。丝绸马褂打开包裹,把雕版端着放远了看,“哦,龚定庵的。他们家爱干这个。”他反着看字也把那首诗念了出来。放下。打开另一个包裹。远看近看,正看侧看,口中念念有词,“这谁写的?腔调有点眼熟啊。”看了半天,最后说,“没读过。什么书?”
“《日本书目考》。康南海先生著。”
会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等丝绸马褂啪一声把雕版撴到茶几上,谢平遥才意识到两个瓜皮帽有一会儿没出声了。
“就是这个康有为,坏了我大清朝的规矩!”丝绸马褂撴下雕版,拍案而起。
“还有那个梁启超!”瓜皮帽也站起来了。
在妓院里谈论起时事,谢平遥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想请问阁下,为什么买这两位的雕版呢?”丝绸马褂问谢平遥,“龚自珍、康有为,倒是同路人啊。”
谢平遥的经验之一是,决不跟脑子生锈的人谈政治。“碰巧见到,就买了。”
“为什么不碰巧买曾国藩和徐桐大人的?李中堂李大人的也行啊。”
“没见着。”
“不这么简单吧?”
认准了你怎么解释都没用。谢平遥想,不跟他们啰唆,直接来个釜底抽薪的,“康南海也罢,徐桐也罢,李中堂也罢,跟咱们有关系么?咱们三个就是嫖客。”
“这话我不爱听。咱们不一样。”丝绸马褂说,“鄙人嫖的不是维新的妓女。鄙人嫖的妓女是小脚,还要三从四德,她们还没把自己给变法了!”
听见动静,天香进了会客厅。她对国是不感兴趣,康有为、李鸿章是谁她也不关心,她只想和气生财。“三位爷,三位大人,千万别在咱这地方辩论大事,影响情绪。情绪不好,各位爷都知道,坏了好事还是次要的,伤了贵体那就事大了。”她先安抚两个瓜皮帽,“二位爷,你们再喝两盏,茶钱一概免,算小女子天香的。”接着拉谢平遥的衣袖,“这位爷,我看您汗也晾得差不多了,良辰苦短,韶光易逝,您再不抓点紧,那位洋大人好事结束了,他那爪哇语咱们可听不懂啊。”
丝绸马褂说:“天香姑娘,还有什么洋大人?”
天香知道说走嘴了,赶紧找补,“哪有什么洋大人,那位爷姓杨。”
丝绸马褂哪里肯信,“天香姑娘,事关民族大义,出言务请慎重。”
天香捂住了嘴。瓜皮帽一阵疾风,已经出了门,大厅里传来他的声音:“那个洋鬼子,在哪儿?”谢平遥跟着也出去,小波罗是他带过来的。谢平遥出门了,丝绸马褂也跟着出去,顺手抓上雕版,一手拎一块。谢平遥看见老鸨在大堂里跺脚,喊着快来人快来人。她刚才被瓜皮帽抓住了领口,质问洋鬼子在哪儿。为了能喘上口气,她供出了小波罗的雅间——“鸳鸯交颈”。瓜皮帽在走道尽头拐了弯。丝绸马褂轻车熟路地追上去,嘴里说:“等等,给你家伙!”谢平遥又跟在丝绸马褂后面追。
众姑娘教坊司开业以来大概从没遇到此种荒唐事,嫖客打着民族大义和家国情怀的旗号干起来了。该事件的结果是这样的:丝绸马褂给了瓜皮帽一块康有为著作的雕版,瓜皮帽就一脚踹开“鸳鸯交颈”的房门;可怜的小波罗正在一个肥白的女人身上做最后冲刺,一抬头,脑门上被瓜皮帽来了一雕版;瓜皮帽只有一次机会,再想来第二下,小波罗已经从床上跳下来,他在抓住瓜皮帽胳膊的同时,还记得把被子盖到不喘气地尖叫的女人身上;丝绸马褂和谢平遥都看见了小波罗依然昂扬的下半身,也看见了小波罗一用力,瓜皮帽被甩到了床底下;丝绸马褂也举着雕版要冲过来,半路上被小波罗光脚踹了回去;这个小波罗一身硬邦邦的肉,浑身长着凌乱的毛,放倒了两个人,他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在被子上蹭干净手,意犹未尽地拿起衣服开始穿;穿衣服时问谢平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