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那天下午郎静山故居没有开放,新修的朱红大门紧闭。敲半天无人应答,我们就进了旁边的都天庙,给都天神上了一炷香。我建议拜访一下孙府,孙宴临翻我一个
白眼:不行。
“放心,不会在你爸妈跟前给你丢人。”
“我怕爸妈在你面前丢人。”
“孙老师,要注意为人师表。”
“真的,你不知道,我爸妈但凡见我跟一个男的在一起,只要对方看上去不超过六十岁,他们就两眼放绿光。”
“担心闺女吃亏?”
“催我结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天挂嘴上。我宁愿住工作室,耳根子清净。”
“那正好,我冒充一下。让老人家安安心。”
“你?快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伤自尊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我单身,你未嫁,这戏能演好。”
“别。是你离婚,我未嫁。”
“你怎么知道我离婚?”
“你说你单身。钱包里那是你儿子吧?”
钱包里的确有我儿子照片。可能买单时她看见了。
“你咋知道是我儿子?”
“谁家娃儿能长出你那对招风耳?”
好吧,你赢了。斗了半天嘴,孙宴临家也没去成,我该去周信芳故居了。我们在桥边分手,她回工作室。
谢仰止半躺在椅子上,跷二郎腿,叼着一品梅牌香烟,不屑地睁着半只眼。旁边在唱《贵妃醉酒》,票友们的目光聚在唱和拉的圆心里,只有我堂伯的椅子斜着背对他们。他在等我。但我走近了,他睁开的半只眼也闭上了。
我弯下腰,像鞠躬。我说:“伯伯好。”
堂伯眼睛睁开一下又闭上。
“我来看您老人家了。”
堂伯咳嗽了一声,嗓音利索,唱了大半辈子戏居然没唱出咽炎。
“昨晚我跟我爸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他让我一定把问候带到。老谢家,他就您这一位兄长了,多大的事也务请您多包涵。”
堂伯突然放下二郎腿,噌地站起身,腿脚比我都利索。他转身往外走。我没弄明白他什么意思,只觉得被闪了一下。眼看着他出了院门,我还晾在原地。一瞬间我做了决定:到此为止吧,明天买上半车火纸,到河边多找几个点烧,总有一处离谢家的祖先更近,我的大嗓门平遥公他们能听见。院门口出现半个身子,堂伯对我愤怒地招了一下手。让我出去?有点意思了。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弟子规》上说: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你爸到底想说什么?”堂伯坐在石桥的栏杆上,背着我说话。
“我爸说,推荐上大学的事,我爷爷没做过任何手脚。他也没这个能力。”
“停!四十多年了,你爸就让你回来说这句话?”
堂伯的嘴唇颜色渐渐发紫变黑。腿脚再好,年龄不饶人,心脏这个发动机还是老化了。我在他旁边下首坐下来,递给他一根烟,帮他点上。我得缓和一下气氛,身体最重要。
“伯伯,上一辈的恩怨我没资格介入,也不想介入,但有点切身感受,还是想跟您交流一下。我爷爷对北京的激情的确让人费解,反正我是弄不明白,但是我敢肯定,老爷子是个好人,心软得看一场周信芳的戏都要流好几次眼泪。听说您唱淮海戏,除了周信芳,电视上他看得最多的就是淮海戏。老人家去世前的那些年里,多次想回到运河边,但最后还是作罢,是因为他觉得,误会不能消除,他回来就是刺激你。他想让时间来解决问题。但是您看,时间再伟大,有时候也是不作为的。”
“说得轻巧!你知道那种环境下,那样的机会对一个人有多重要么?我为什么唱戏?在一个小地方,只有唱戏,才能把你从平庸的生活里解放出来,过上另外一种生活。你以为我不想去北京?你以为这里的人不想去北京?不为要去那里过日子,而是因为生活在河边,从小就知道这条河一直流到北京,那是终点,都想去终点看一看,流过清江浦的水流到那里,最终变成了什么样子。”
“还是水。”
“水跟水不一样。那是谁说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堂伯说完,瞳孔突然放大,他的言辞把自己惊着了,夹着香烟的手都抖了。
“赫拉克利特。”我能感觉到,堂伯确实是憋坏了。也因此我突然发现,这些年他对此事不能释怀,放不下的理由其实早有所变化。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固然十分宝贵,被冒名顶替的愤怒固然也相当暴烈,但时间总会打磨掉外在的棱角;时间唯一不能消除的,是内心里的好奇与渴望,不仅无力消除,反还做了帮凶,像病蚌成珠一样,时间帮你把一粒沙子越磨越大,直到变成再也不能忽视和排解的珍珠。也许很多年里,堂伯自己都没意识到,事情已经悄然起了变化。想起父亲跟我说过,仰止堂伯是个游泳好手,年轻时他们在运河里比赛,从大闸口出发,仰止伯伯总是第一个游到水门桥。“伯伯,我郑重邀请您去北京。愿意见见我爸妈,就见;不愿见,咱们就好好看看通州段的运河。就在我家门口。我可以陪您从这头一直走到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