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腔吓我一跳,听上去完全是周信芳在唱淮海戏。从平遥公的北上到我的南下,堂伯简明扼要地把清江浦谢家的历史梳理一遍。几代人或为事业,或为志趣,或为生计,谢家的经历竟一直不曾远离运河左右。我明白堂伯昨夜为什么没休息好了,他熬到半夜,把我编进了唱词里。
除了管理人员,永思园里只有我们俩,堂伯把声音彻底放开,苍凉宽阔,悠远绵长,整个唱段里听得见洪波涌起、涛声阵阵。唱完了,堂伯拉我一起跪倒在祖先坟墓之间的空地上,行跪拜之礼。
离开墓地我们边走边说。堂伯跟我提及一件事,他小时候见过祖传下来的几册记事本,全是洋文,不知道是不是平遥公的手迹。“文*”之前捐给了本市某图书馆保存,此举也是遵平遥公之命。当初构思《长河》时,他去该图书馆查阅,被告知他们找不到这份资料。图书馆半个世纪来遭遇的磨难不比任何一个人少,开开闭闭,被洪水淹过,被大火烧过,被小偷盗过,搬家就四次,早不知道丢哪里了。堂伯与他们理论,怎么能如此慢待捐赠的物品呢?工作人员回答,要是早生几十年就好了,拼了命我也会保护好你们家捐赠的资料,不仅保护好那些珍贵的手稿,顺便把一些孤本也给保护下来,可惜的是,我没法早生几十年啊,真是遗憾。阴阳怪气的工作人员把我堂伯气得鼻歪眼斜,气也白气。
我诚挚地邀请堂伯方便时去北京,一为做客,二是想把堂伯请进演播厅,录作《大河谭》的一部分。他不置可否,只是嗯嗯嗯。在十字路口分别前,我到最近一家银行取了卡里最后的一万块钱现金,五千请堂伯和伯母笑纳,另五千请堂伯转交仰淳婶婶。来去匆匆,没带礼物,也未及登门拜访,区区五千,聊表孝心。这也是父亲的意思。堂伯坚决不收,最终没拗过我,装进了兜里。
回到北京,手机活过来了,从早响到晚。业务的,饭局的,借钱的,要债的,打错的,骚扰的;前妻和儿子也步步紧逼,以儿子的名义要挟我,已经成了前妻每天一剂的醒神咖啡。当然我也用手机去联系业务,去约饭局,去求爷爷告奶奶拉赞助,他妈的,日子的确是不好过了。总的来说,这个现代化的通讯工具基本上没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我想听的声音总也不出现,想看的短信迟迟不来,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两周、三周,我有淡淡的绝望。人到中年,于感情的深入和绝望都有了点分寸。我依然信守“不请安”,答应过的。
第四周的第一天。头天晚上睡前,我在“望和历”又画一道斜线,第三周的最后一天过去了。从淮安回来,我开始向母亲学习,在床头一本新的“望和历”上做标记。斜线之外偶尔会加一两个关键词,这是一天的日记。这一天我写的是:抵押。借债不成,只能先把房子抵押出去。《大河谭》的几个新策划出奇的顺利。“瑞拍客”西蒙·格朗瓦尔已经谈妥,再打磨一下本子就能实地拍摄了。堂伯谢仰止也没问题。我鼓动老头子给他打
了个电话,多少年音问断绝,开始两人还矜持,对话的黏性堪忧,艰难的三分钟过去,两个老头抱着电话就哭开了。堂伯说,但凡需要,他还可以从大闸口游到水门桥,随便拍。我想好了,堂伯的这部分,起自他唱麒派的《萧何月下追韩信》,到他唱淮海戏《长河》止。
周转资金的确出了问题。
下午小王找我,说账上要见底了,要不接下来的几个活儿先缓缓?我说不行,打铁要趁热,气儿不能在咱们这里先泄了。他又提议,那这两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先停掉?我说更不行,兄弟姐妹们都指着这血汗钱养家糊口,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干。他还要再说,我挥挥手,洒家自有道理。小王出了办公室,我就开始在一张白纸上画小羊,老子哪有那么多“道理”啊。我给前领导打了个电话,狗日的还算念旧,亲自接了。说真是没办法,《大河谭》的准下马状态也不是他的意思,“上头”没信心啊。我知道这是当官的一套修辞,但凡为难的球都踢给“上头”,“上头”是谁、有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把球踢出去。挂了电话,我把可以当债主的朋友列了一串名单。抽了根烟,又一个个画掉,真他妈开不了口啊。在今天,借钱比借人家老婆用还可耻。就剩抵押房子这一条路了。那就抵押,我一拍桌子,老子愉快地决定了。
第四周的第一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我以为是闹钟响了,听铃声又不对,是电话。我闭着眼摸到手机,我说喂。对方说:
“是我。”